时隙之间 第9章 回溯（五）

第二天的白天时分，几乎和前一天没什么差别。

周沛仍旧待在酒吧里，同蔺和一起看着店，一整个白天沈焉依然不见其踪，但或许是因为到了周末，店里的客人倒是比前两天都多了不少。

这日还发生了件好玩的小插曲，说起来也和沈焉有着莫大的关系。

本来周沛两天前初见沈焉其人，还在心里吐槽，说这家店可以靠店主的脸开成个网红店。

谁料今天还真来了几个女生，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大学生模样，说不定还是周沛的同校同学。

这几位刚进门时，还压着声量互相嬉戏打闹着，很是朝气蓬勃的样子，孰料进了门，几人在店里环顾一圈，先前那股子热闹又朝气的氛围竟是陡然一落，还有一人当场哀叹出了声。

蔺和一问，才知道她们当中叹气的那位，前两天在店里见着了沈焉，当场不好意思要联系方式，于是今天拉上了朋友一起壮胆。

谁知道这回却压根儿没见着沈焉其人，可想而知心里有多可惜了。

说完事情原委，当中一位口齿伶俐的女生便借机一顿输出，先问他能不能分享前几天那位代店长的联系方式，又说就当认识个朋友，回头帮他这酒吧介绍些新客人，怎么看都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听完这通话，蔺和的表情当场就是一僵。

周沛在旁瞧着，不自觉在心里为他配上个近日里流行的表情包，“我裂开了”，一时没忍住，竟是差点儿笑出声音来。

谁料蔺和只僵硬了片刻，很快就调整好了神态，变脸之迅速，仿佛经受过专业级别的表情管理训练。

周沛还没来得及惊叹，便听对方很是惋惜地说，之前的代店长确实是他一个朋友，只是早几年就有了感情很深的对象，近来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联系方式不是不能给，只是给了总归影响不好云云。

这番话讲得绘声绘色一片诚恳，要不是前两天接触过沈焉其人，周沛都快给他说得信了。

那几名女生虽觉遗憾，但也算十分爽快，帅哥既然有了良配，那自然就不方便再打扰。

代理店长的联系方式是要不到了，但店长如此坦诚待人，倒是个值得结交的实在人，当即转要了蔺和的微信号，说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给酒吧介绍点儿生意过来。

周沛目瞪口呆地听完全程，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感想——

原来真诚也是能用来忽悠人的！

待这通闹剧圆满收了场，几名女生最终离开，周沛心里几番踌躇，到底没忍住，试探性地发问：“蔺哥你刚才说的那些……不是真的吧？”

他这话说得委婉，本还想借机开个玩笑，不料蔺和全不见话术得手的得意，闻言却是把嘴角一垮，怏怏不平地朝他发起牢骚来。

“你还没看明白沈焉什么个性？”

蔺和幽幽地道，“和时隙没关的事儿，他可是嫌麻烦得很，巴不得全世界都别跟他扯上关系。别说给陌生人联系方式了，熟人都不一定能有这个特权。你别说，这几年里他每次联系我，手机号还都不一样，叫我每回想主动找人都没法找去。”

周沛全未料到还有这样的前情，心头只觉愕然无比，然而再仔细一想，又隐约生出种“意料当中”之感。

这几日下来，他对沈焉其人的好奇心一路积攒，几乎累成了一座小山。

是所谓的“五墟人”都是如此，与墟外世界仅仅维持着这般疏离的联系，还是说只有沈焉才是这样？

从蔺和迄今为止的只言片语里，周沛无法拼凑出问题的解答。

然而总有一种模糊的预感告诉他，哪怕在五墟人当中，沈焉也应该是极特殊的那个。

他心中满怀困惑，问题在腹中来回咀嚼反刍，然而一整个白天，沈焉都没有再出现过。

蔺和也跟昨日不同，虽然嘴上没有多说什么，然而周沛却也细心地察觉，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对方总是时不时地一皱眉，或是摸出手机查看时间，倒像很有些焦躁不安似的。

这种感觉越到傍晚就越明显，到了约莫六点的时候，趁着店里没什么客人，蔺和干脆拉起窗幕，又到门口挂了个打烊的牌子，是打算早早地歇店了。

好巧不巧，他刚挂上牌子没几分钟，沈焉就从门外头进来了。

出乎意料，今天他倒是用心打理了自己一番。饶是眼拙如周沛，却也能注意到对方衣着外貌上的变化。

他显然换了套着装，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搞来的，衬衫是靛青色的，看起来甚至像是浆洗过了，衣衫裁剪得体，裤线也变得笔挺利落，连带着平时那股子散漫随意的气息也一并销声匿迹了。

额前的黑发被他向后梳起，露出大半前额，愈发显得他鼻梁高挺眉目深邃，几乎英俊到了一种堪称锋利的地步。

然而对方面上那副微微含笑的神情，又仿佛包裹在刀锋外的鲛皮刀鞘，让他五官间的锋芒顿时柔和了不少。

蔺和起身迎接时明显舒了一口气，又难得见他这般模样，当即半真半假地奇道：“什么情况，这是要去接客还是相亲啊？”

说完，又想起今天下午那出，登时就是一乐。

他竖起一根手指摇了摇，颇为促狭地开玩笑道：“我知道了，是要去见相恋多年的对象，是不是啊？”

他语带揶揄，本是想借机调侃对方一番，不曾想，沈焉面上却并不见半分诧异或是纳罕之色，很坦然地就应了下来。

“是啊，怎么，羡慕了？”

“我靠……”

没料到他应得如此痛快，蔺和反倒还给噎了一下。

他本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见沈焉眉端一扬，慢悠悠地说：“够了啊，我就回来拿个东西，别找机会埋汰我。”

“就拿个东西？”

蔺和登时就被转移了注意，相当不满地道，“时间还早得很，不吃个晚饭再走？”

“现在是还早，跟你们吃了饭，就不一定早了。”沈焉随口道，“周六嘛，你们不去吃点好的？”

蔺和当机立断：“那就吃外卖，”还招呼周沛帮腔，“外卖怎么了，外卖也可以吃的很好！”

周沛这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见蔺和一副要他发声的模样，便也只能嗯嗯点头，对蔺和作出一些笨拙的声援。

沈焉失笑，无奈地一耸肩膀：“那你俩随便点吧，我得先进墟一趟，出来再说别的。”

这话说完，他便也不再耽搁，就好像真很忙似的，大步绕开二人，朝着吧台旁边走去。

蔺和在他身后，夸张地撇了撇嘴，旋即伸手招呼周沛过来，让他推荐些校周边色香味俱全的外卖。

两人于是对着手机好一阵研究，周沛提出的好几个建议都被蔺和一票否决，他好像还真要证明外卖也能吃得很好似的，千挑万选，最后干脆按价排序，直接相中了榜单上价位遥遥领先的一家粤餐。

点完了外卖，沈焉却是还未从墟里出来。

蔺和也不着急，在吧台前就近收拾出一个卡座，一时没事可干，干脆拿出手机，打开朋友圈摸起了鱼。

不料一旁的周沛憋了老半天，又一直没见沈焉出来，却是心有戚戚地问他道：“……蔺哥，今晚不是有时隙吗，沈老板怎么还要出门啊？”

蔺和明显愣了下，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身后的小门忽然传来嘎吱一声响，应该是沈焉从墟里出来了。

两人一时都向吧台旁望去，便见沈焉手里拎着先前那把黑刀，也没缠上新的白布，直接就把那斑驳不平的漆黑刀身大剌剌地敞在外边。

注意到两人的目光，沈焉便也回望过来，佯作讶异道：“怎么都看我，难不成外卖还要我来买单？”

蔺和差点儿给他气笑，开口就损了他一句“你就这点出息了”。

但他嘴上不饶人，身体倒还是很实诚，话音刚落，便起身给沈焉让出了半边沙发的位置。

沈焉却没到沙发上坐，只朝他一摆手，又拉了根高脚凳，手里拎着那把黑刀，直接就在卡座边上坐了下来。

周沛这边，正犹豫要不要再问一遍刚才的问题，心里头还在那纠结着，不料蔺和再一坐下，忽然伸手一拍脑袋，脸上登时露出个颇为懊恼的表情。

“我这什么破记性……”

他嘟哝了声，目光转而向周沛投来，“还有个很重要的事情，我这两天都忘跟你讲了。”

周沛一愣，便见蔺和正襟端坐，脸上的神情也由懊恼转为颇有几分整肃，俨然一副要说正经事的模样。

被蔺和的态度感染，他不由得也摆正了坐姿，跟着便听对方说道：“上回时隙的时候，沈焉是带你进了他的那片墟地吧？”

见周沛点了点头，蔺和又接着开口：“对我们墟外人来说，只要能在时隙打开的时候躲进墟里，一般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安全。”

但说到这儿，他的眉头却是一皱，“但光这么说也不准确，在墟地里，其实也存在着别的危险。”

“什么意思？”周沛一时没能明白。

“这么说吧，”蔺和说着，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了沈焉，“之前我只说了在五墟里会有‘月令’一回事，处理不当会给墟地中带来灾难，但其实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同的危险我忘了提，是五墟里没有、只有小型墟地才会出现的。”

周沛愣了愣，有点错愕：“还会有别的灾难？”

蔺和点点头：“之前我们不是跟你说，在时隙中死亡，不只是单纯的死亡，而是连存在本身都被彻底抹除的消失么？”

他皱紧眉头，道，“实际上如果在五墟之外的小型墟地中，如果待的时间太长，也会碰上相似的情况。举例来说，如果一个墟外人因为恐惧时隙而一直躲在墟地里不出去，甚至将衣食住行都搬进墟中解决，他不会得到想要的结果，而是也会面临同样的消失后果。你可以理解为，他会被墟地给‘吞噬’掉。”

“而这种‘吞噬’，”蔺和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同样不只是单纯的死亡，而是比死亡更甚的‘抹除’，正如在时隙中死亡一样，意味着被抹去在世界上存在的全部痕迹。”

周沛闻言，悚然一惊：“你是说，哪怕躲进了墟地里，人也可能会死亡、甚至是……消失掉？”

“是这么一回事。”

蔺和点了点头，神色很有几分凝重，“这种现象，或者说是定律，被我们称为‘归零’，取‘回归于零’的意思。这个归零，是指墟地会自发对不属于墟内的外物进行清理，就像是新陈代谢，只是旧的那些东西全都不见了、消失了，同样的，这些东西也会在现实中彻底消失，就像在时隙中被虚物吞没了一样。”

说到这儿，他又再度强调了一遍，“所以一定要记牢了，墟地的‘归零’和时隙的‘抹除’一样，都是被验证了千万次的不变法则。除了五墟之外，所有的墟地都会遵循这一规则，不存在任何例外。”

周沛紧张地点点头，手心不由得渗出了几分薄汗。

对方所说的意思他倒是明白了，但即便躲进墟里也不意味着完全安全，这个事实仍旧让他周身皆冒出了一层冷汗。

蔺和这边，看着他流露出几分惊惧的神色，便出言安抚道：“也用不着太担心，归零比时隙好应对太多了，我印象里，近十年来基本没有因为归零而死的情况。”

他解释说，“跟时隙不一样，每座墟地归零的周期是固定的，归零发生前，墟里会出现一定的征兆，只要有了经验，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来。而且就算没有经验，现在我们也研究出了对应的装置，可以针对墟地的归零现象给出警告。就算不熟练，也没有关系。”

见周沛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蔺和思忖片刻，方道：“要不这样，我现在在外头跟你讲也讲得不怎么清楚，等今晚进墟之后，再跟你详细解释吧。”

周沛点点头，听蔺和这么说，原本提心吊胆的心情确实放下了不少。

正当这时，对方又同他道：“一般来说，面积更大的墟地，归零的周期相对而言会更长。但墟地也不是光是大就好了。”

周沛一怔：“不然呢？”

蔺和解释道：“是这样，小型的墟会更容易‘迁移’，也就是改变它入口的位置，或者这么说吧，可以更方便地带到其他地方。所以有些住处不固定的墟外人，有时需要将墟地从一个地方带往其他地方，往往会选择用一个面积不大的墟地……”

他的眼神莫名游离了一下，“就比如，你进过的沈焉的那个。不过一般来说的话，像我们用的墟地，其实会更大一点儿才对。”

周沛听到这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问：“蔺哥你是不是想说，其实你还带了别的墟地过来？”

沈焉也在旁边听着，此刻便饶有兴致地插话进来：“是啊，今晚你跟老蔺进他的那座墟，自然就能感觉出不同了。”

他打趣说，“以后可别嫌我那个寒酸啊。”

听到沈焉的这句话，周沛内心忽然一动，又想起了之前心头产生的困惑。

此时此刻气氛恰好，他心中只犹豫了一瞬，又想再不问估计就没机会了，于是抓住时机赶忙开口：“沈老板待会儿不跟我们一起进墟吗？今晚有时隙，出门会很危险吧？”

问出这句话时，他本来还有些忐忑，不料沈焉闻言，并不见分毫意外之色，很坦然地就回答道：“时隙的确危险，不过那是对墟外人来说的。”

他这话只说了半截，不过后半段要表达个什么意思，倒是一听就很明显。

蔺和在旁哼哼两声：“你管他做什么，他命大得很，别说一两回了，以前还连着好几个月没进过一次墟，什么事都没有，我也是服气得很。”

周沛却是一怔，他本就心思细腻，此刻也敏锐地捕捉到了问题所在：“沈老板……为什么要在外边呆那么久啊？”

“你问他呗。”蔺和把嘴一撇。

沈焉倒是相当坦诚：“我那时候没有能去的地方。”

周沛眨了眨眼，下意识就说：“那……应该可以回‘五门’吧？”

说出这个词儿时，他一边有些微妙的不适应，一边又在心头涌上一种如梦似幻的感受，就好像小时候沉迷的武侠小说一朝成了真，自己还成了其中习武的一员似的。

沉浸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他全未注意到蔺和此刻投注过来的怪异眼神。

“我没办法回去。”沈焉笑了笑。

“……啊？”

周沛没怎么听明白，正想追问，却听蔺和在旁震惊道：“我去，你还真说啊？”

“解释起来有点麻烦，简单来说，我已经被五墟放逐了。”

沈焉放下手里的刀，极平静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