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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二年八月底,蔺一则曾在燕京设宴款待五墟的掌权者,以实现同墟内建交的目的。
而当时的这个宴请,谢在予自己其实也是筹划者之一。
因为不放心将两个小孩儿单独留在墟中,谢在予思量过后,决定把沈焉和谢昭回带上一起,到墟外赴蔺一则的宴。
然而就是在那次宴席上,沈焉首度展现出了自己那让人震颤的时停能力。
那天晚上,至少有十人都被拉进了一个完全停滞的空间里,亲眼见证了这一力量的强悍。
幸亏在场的谢在予反应极快,再加上蔺一则也是精明果决之人,两人互相配合,很快控制住了场面,没有让这起风波在墟外引发太大的骚乱。
在上三墟内部,时停级别的能力虽然罕有,但史籍上并非没有过记载。
但到了墟外,在畏惧时隙的众人眼里,这样凶蛮的能力要么被视作“神迹”,要么就会被视为不详的凶兆,不管何种,都意味着沈焉的能力不会受到正常的看待。
故而在那之后,谢在予都不敢让沈焉离墟,担忧他因为无法控制自身的能力,而在墟外再度引发人人皆惊的骚动。
一直到零八年,再三确保沈焉可以完全掌握那来路不明的力量之后,谢在予才放下心来,同蔺一则商量许久过后,终于做出决定,让沈焉到学校里求学读书,接触墟外的世界。
但在中间的那六年里,他便再也没有让沈焉离开过五墟半步。
不过对于谢昭回,自然就没有这样的限制了。
在那几年里,谢在予因为过于担忧这个小外甥的“心理健康”,还有几次将他带到蔺一则家中,指望他在墟外交上一些同龄的朋友。
当时蔺一则还跟着自己妻子一起,住在岳父家在燕京旧城的四合院儿里。
那间院子颇大,里头除了蔺一则的独子蔺和、来自季墟的养子季双鹤,还有不少亲戚朋友、街坊邻里的小孩会来玩。
每每到周末时,院子里满是各家的小孩,年纪从五六岁到十来岁都有,语笑喧阗,好不热闹。
然而不管气氛再怎么热烈,谢昭回仍然表现得和其他人格格不入,就好像跟其他所有人隔了层看不见的膜似的。
就算有别的小孩子主动来找他玩,最后也被他锯嘴葫芦似的模样给劝退了。
谢在予尝试了好几回,然而每次信心满满地离墟出行,最终都只能无可奈何地铩羽而归。
不管他怎么换花样,谢昭回似乎都完全无法被他的努力讨好到。
相比起来,甚至在别院里旁观自己教沈焉练刀的时候,他的模样看起来都要开心多了。
久而久之,谢在予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认了输,不再去折腾那些有的没的,只能遵循谢昭回本人的意愿,让他一天到晚闷在院子里,除了沈焉和偃人外再无其他来往。
谢在予全没料到,自己只不过是出去了七年,回来后居然会沦落到“如此境地”。
他当年和自己的亲姊关系极好,会外出七年都不曾归来,当中有很大原因,是受了姐姐谢从女的嘱托之故。
谢从女为何要让他在外游历数年之久,背后的理由,随着这名女人的离世,已经不得而知。
直到返墟前夕,谢在予方才得知亲姊已经去世的消息,这件事可以说正是谢在予心头的一道疤,一直以来都让他内心抱愧,寝食难安。
但当年出于种种复杂的前因后果,他的确七年未曾回过一次谢墟,这也是不可辩驳的事情。
对于没能亲自照顾姐姐和姐姐的孩子,谢在予一直对此极为歉疚。
这番归来,他当然是抱着一个迫不及待的心情,想要同自己的小外甥,好好亲近亲近,联络联络感情。
可是不料,半路却杀出个“程咬金”,虽然谢在予自己不可能真和这个小徒弟较什么劲,但看着谢昭回的这番“差别待遇”,不管谢在予再怎么心大,也实在觉得,有些太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某次在跟岳开阳喝酒的时候,谢在予喝得醉醺醺之际,还颇为不忿地朝这位好友发起了牢骚。
他语气简直称得上幽怨,就跟换了个人似的念叨个不停,主题思想一言以蔽之,就是他这个从小就见不到面、如今年纪也老大不小的亲舅舅,已经得不到小孩子的喜欢了。
谢在予清醒的时候,大都是个分外豁达开朗、从不计较小节的性格。
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还是他当真分外在意这件事儿,在酒醉之时,倒是流露出了罕见的“哀怨”模样。
那副絮絮聒聒、凄风苦雨的情容,无论是谁见到了谢在予还会有这一面,都会觉得无比惊讶吧。
然而岳开阳此人不同,对此倒是接受度奇高,全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
恰恰相反,看着这位旧时好友一副因为讨不了小孩喜欢而倍感沮丧的表情,他倒是觉得事情变得饶有趣味了起来。
像他这样因为懒得出门、有好几次险些饿死在岳墟观星楼里的上三墟头号懒人,居然会主动提出到别院中来,给谢昭回作观星一术上的师长。
授课传教倒在其次,其首要目的,自然是想亲眼看看这小孩究竟有多难搞。
等到谢在予从酩酊大醉中清醒,再回想起之前醉酒后的“酒言酒语”,心头只觉得后悔不迭,恨不得要岳开阳立马收回自己的“兴趣”才好。
毕竟,既然谢昭回从幼年起就在学岳墟的观星之术,以他作为谢墟继承人的尊贵身份,再考虑到谢墟和岳墟之间的这层“裙带”关系,按理说早就该让彼时名头最盛、地位也最高的岳开阳来做师长才是。
然而在之前的许多年,大家就跟默契地忘了还有这么个人一样,压根儿没人提出说请隔壁岳墟的岳开阳“出山”,来教授谢昭回的观星之术。
原因其实相当简单,相比于谢在予,岳开阳完全说不上是个好的老师。
岳开阳于占星卜算一道上,有着寻常墟人不可企及的天赋。
他似乎自小就依赖天赋惯了,对那些其他墟人觉得晦涩难懂的星占书籍,只消一扫就能领会其中奥秘。
因而一旦被问及相关的问题,他往往会流露出极度惊异、又分外困惑的表情。
在解答时,他的思路也极为跳脱,语气又表现得极为理所当然,就好像在说,“这你都不明白”似的。
如此行为,实在欠打非常,要不是他身为墟主,恐怕早不知道被揍过了多少回。
故而岳墟当中,基本没人指望能让他传道授业,不说有多教导有方,不把学生打击得毫无信心,或者是直接气出毛病,就算不错了。
如此一来,谢在予自然不敢让他去当谢昭回的老师。
毕竟,看谢昭回平时那副寡言少语、内心又细腻非常的模样,什么话都闷在心里不愿意说,真不知道会被岳开阳的“无心之言”折腾成什么样。
不过话又说回来,岳墟的种种占星卜卦之术,本来也不是依靠勤学苦练就能掌握的知识。
星占术数,就好比墟外的奇门遁甲,不管在墟内还是墟外,向来就只有那些有天赋者才能领会其中真谛。
哪怕是那些出生就在岳墟的墟内人,也不是人人都能领会到背后的奥秘。
故而在上三墟中,人员流动实际上是十分频繁的。
譬如一名谢墟人,如果自小展现出了对于星占的痴迷或天赋,那么只要其家长愿意,便可以在年幼时送到岳墟修习占星之术,学成之后,再回到谢墟的礼堂中任职。
而如果一名岳墟人在这上面资质平平,则可以转投谢周二墟习武,学成后归来,成为岳墟武堂中的一员。
当然,如果有一些地位和门路的,也可以学得更精更深,譬如谢墟的偃术或是周墟的术法,但代价则是从此后就留在这两座墟地当中,嫁人或是入赘,后人则以丈夫或妻子的姓氏为姓。
此举又叫“归化”,在上三墟中不算少见,但平二墟的墟人要想用同样的办法进入上三墟,其条件就苛刻了许多。
话说回来,岳墟在上三墟中,人数是最少的一门,也和他们擅长的方向有不小的关系。
一般来说,五墟中皆设有武堂、工堂、刑堂和礼堂四堂,绝大多数墟人会在少年时代选定自己的修读方向,等到成年后,再进入对应的堂中就职。
四堂当中,又以武堂和工堂人数最多。
其中的工堂,正是负责制造和维修偃人的在地。
当然也不只是偃人,墟中方方面面的必需品,像是纺织绫罗绸缎,再如建造屋舍云梯,也都在工堂弟子的专修范围内。
至于武堂,顾名思义,自然就是那些习武弟子就职的地方。
武堂弟子的任务大致有二,一是巡山狩猎,为墟人准备日常的吃食,至于其二,就是在墟地里“出外勤”,巡视那些少人来往的外围墟地,避免这些地方被虚域悄无声息地入侵。
在谢周二墟中,墟人如果难以参悟那些需要天赋的偃术和术法,尚还可以留在墟中习武或学习基础偃术,以勤补拙,将来则进入墟中至关重要的武堂和工堂任职。
但如果一名岳墟人,在观星和卜算上都资质平平,如果想在墟地中有所发展,就只能走转投谢周二墟习武学艺的方向。
而这些离墟求学的岳墟人,有不少就留在学艺的那座墟地里,除非逢年过节,也不回岳墟了。
然而如果他既没有天赋,又实在不想离开岳墟,就只能成为墟地里一名极普通的星官,进入岳墟独有的观星楼中劳作。
这些最底层的星官,因为没有任何才能可言,只能夜复一夜,在偌大的观星楼中观察星象的运转流动,将其记录在册,再递交给上一级的卜官,让卜官来做推算问卜之事,而无法仅靠自己的双眼洞穿群星背后的奥秘。
尽管如此,观星楼中需要的星官和卜官,数量到底还是有限。
毕竟观星一事,一千个资质平平的星官,都不比一个超群绝俗的奇才来得顶用。
当年的岳开阳,可以说是百年以来、甚至近千年来,岳墟出现过的最耀眼的天才——
毕竟在史志记载中,五墟使用的上一套历法,在千年以前就已经出现了。
这一千年来,这套历法虽时有调整,差异却始终不大,每隔几年都得重新校正所谓的“岁差”*。
岳墟人故而常常私下里调侃他们的工作,说时历出错不可怕,还可以“缝缝补补又一年”嘛。
而天予历的横空出世,却可以说是一举革新了“岁差”的概念,彻底改变了过往的历法推算系统。
自那以后,但凡岳墟人需要推演新一年的月令,只消将星辰轨迹代入一个庞杂的公式,经过一番演算,便可以得到一个**不离十的答案。
岳开阳推演出天予历时,年纪尚不足二十。
墟人皆叹其惊才绝艳,然而他自己却说,这历法是上天托梦告知,之所以名“天予”,即是取“上天赐予”之意。
但不管他出此言只是出于谦逊,天予历本身就是由他亲自推演得出,还是当真有墟中神明向他托梦,这两者在墟人看来,都是值得推崇、甚至于万分神圣之事。
也是因此,对于他的年少即位,不单是在岳墟,哪怕在整个上三墟中,也鲜少有人置有微词。
相比起来,谢昭回虽然也属于天资聪颖的一卦,但对比起当年的岳开阳,还是稍逊一筹——这还是往好里说。
所谓的“一筹”,到底是有几筹,没人能说得清。
或许只是缺少一个契机,也或许是深不见底的鸿沟,谁知道呢。
毕竟天予历,可是过去上千年以来,都不曾有人能推断至如此精确的历法!
当然,对谢昭回来说,又有另一层不可避免的劣势,就是夜盲造成的影响。
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无法亲自在夕时登观天象,只有借由那些由岳墟人观象后绘制下的星图,方能接触到那些天阙当中的星斗,和群星运转的轨迹。
然而经手他人传达的星图,毕竟经过了一次转送,或多或少都会损失些信息,没有亲自观象来得顶用。
不过夜观星象,本身也是个苦差事。
要想观察星辰的流转,向来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而要每夜都亲自观星,就更是苦上加苦了。
在岳墟中,负责记录星图的星官一职,都是轮值的岗位,毕竟人都需要休息,没有谁能经得住经年累月的颠倒日夜。
以前的岳墟家主,之所以无人能与岳开阳相提并论,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往往养尊处优,不愿亲自观象,又或者日程繁忙,被其他事务分散了注意力,故而忽略了从星空来的第一手信息。
但岳开阳,则完全不同。
从年幼时起,他就成日地泡在岳墟最高的观星楼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端量头顶上的星空。
因为不受父亲喜爱,其他墟人也大都视他为无物,哪怕他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个人影,也不会有人在意他的行踪。
只有当同样年少的谢在予,从谢墟到岳墟中来找他的时候,他方才会从浩瀚穹苍、满天星斗中低下头来,“纡尊降贵”地落到凡尘当中,看看凡俗中的人们到底在做些什么,是在为何事而喜,又在为何事而忧。
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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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往矣(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