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奇特,五墟中的渡船,虽说是走水路,却并不需要渡引的艄公或是水手。
也幸好,要不是这样,以五墟中江海之多,光是担任船夫一职,就得耗去大半墟人了。
渡船以墟玉为燃料,只消燃起一方明灯,又以一枚墟玉做的罗盘作舵,避开那些深不见底的阴影和两岸的礁石岛屿,一路顺水而行,便能自然而然抵达这一方向上的另一片陆地。
渡船行得不快,但没过多久,也已航行出了好些距离。
沈焉往窗外看去,发觉界碑岛上的卫墟人已经化为几个小点,他一手撑住下巴,看着船外那些大小岛屿由远及近,再由近到远。
景倒仍是美的,但奇哉怪也,这一路上,他们竟未遇到任意一叶短舟,无论是向岛外还是岛内来。
“奇怪,”沈焉便问,“我记得以前我们来卫墟时,墟地里应当没有这么冷清吧?”
谢昭回坐在他的对面,这时便也侧过身,看向自己这方的窗外,语气平淡地开了口。
“一二年同学校关系破裂以后,卫墟内部发生了好几次变故。”
他说,“到了一四年过后,很多卫墟人都离开了墟地,或到霍家的企业里任职,或在外自行谋生,整个卫墟的墟人,比原先少了一半还多。”
沈焉不料他竟会在此刻提起卫墟幕后的隐情,听闻此言,心中登时便是一奇。
他思忖片刻,方才接话道:“所以卫萝和赌场的保安部,都是离开卫墟的墟人?有必要么?既然赌场底下有通往墟地的契阵,那他们大可以平时在外做工,节假日回卫墟不就成了。”
谢昭回却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
沈焉便看向他:“那是如何?”
“要想生活在墟地中,”谢昭回却仅仅只是重复了一遍,“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既然他又特意强调了遍,沈焉也很快明白了谢昭回这么说的缘由。
要想在墟地里生活,的确不像他刚才所说那样轻而易举。
相反,墟地却如一处华美却脆弱的宫苑庭景,需要墟人的精心打理与照料,才能够维持长久以来的雍容。
简单来说,墟地需要定期巡查,采集自深山和近海处出产的玉石,再更换各处灯盏内以作燃料的墟玉,以免当地的黑暗持续过久,以至无法再被天光照亮。
如果长久没有人处理这类事务,墟地就会被盲域逐渐侵蚀,陷入不可视物的黑暗当中。
然而即便如此,沈焉却还是不大能理解眼前的状况。
他一手支颔,懒懒散散地说道:“我以为,至少会有一部分人愿意留在卫墟,负责打理现在的墟地,另一部分则同霍家合作,到墟外替霍家办事,这样一来,不就两全其美,都不耽误了?”
谢昭回却说:“一四年后,卫墟本家人几近灭门,你以为为什么会这样?”
不待沈焉回应,他便径自说道,“已经没有人愿意跟随他们了。”
沈焉诧道:“怎么说?”
“相比于霍家,”谢昭回说,“卫墟能提供给他们的太少了。”
沈焉便道:“你认为灭门的凶手是全部卫墟人?”
谢昭回一摇头:“不是这样。灭门的真凶另有其人,但是,卫墟会落入如此境地,是可以预料到的情况。”
沈焉挑挑眉,没说话,面上是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谢昭回却也没看他,仍旧瞧着己边的窗外,声音也仍旧如古井井水一般,听不出丝毫波澜:“卫墟世代同霍家交好,墟人也时常前往墟外,和外界长期保持往来,世俗化的程度比北方的季墟还要更高。霍家本就是墟外屈指可数的一方巨富,要论提供奢华的体验,恐怕墟内外都少有能匹敌者。”
说到这儿,他稍微一顿,而后却是垂下了眼帘,声量也放低了稍许。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卫墟人已经逐渐忘记墟地中的四时祭,转而过上墟外的节日,清明,端午,中秋,诸如此类。而这些节日,在墟外过,远比墟内更能体会到节庆的氛围,但凡体验过在外的生活,墟内自然就相形见绌了。”
沈焉不免奇道:“就只是因为这样?”
在他印象里,因为区区几个节日就抛弃墟地远走他乡,未免也太不符合他对墟内人的认知了。
谢昭回却是再度一摇头:“节日只是其一,不过是外面世界的一个缩影罢了。墟人如果适应了墟外的热闹和繁华,自然就会难以忍耐墟地里的寂寞和冷清了。
“到现在,除了那些上了年纪、对卫墟怀有留恋的墟人,几乎没有人愿意留在墟中。至于其他卫墟人,香岛、濠港、粤省,能供他们去往的地方太多了,留在这里,也只不过是陪着墟地一同白白蹉跎生命,成为墟地的陪葬品而已。”
沈焉听到这儿,莫名品出了对方平淡话语中带的一丝情绪。
他扬了扬眉,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墟地的陪葬品’?”
谢昭回并未对此作出回应,而是抬目远眺远方的卫墟主岛。
在他的描述下,这座岛周围萦绕着迷蒙的云雾,影影绰绰,看不明晰,竟仿佛被不详的厄运笼罩。
“你看卫墟的墟地,”他又说,“已经被虚域围绕,或许再要不了多久,卫墟就会逐渐被那些雾霭侵蚀,重归无底海上未被探索的迷雾之地。”
虚域,也即是“盲域”的别称。
对于五墟人来说,最大的危险和灾难,即是由这虚域带来的。
虚域来历蹊跷,行踪成谜,而在季节变换、月令更替之时,正是虚域最容易悄无声息出现的时节。
墟人如此警惕于月令的更替,甚至有一墟专司此职,负责监督时节的变化,也即是上三墟中的岳墟。当中墟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夕观星象,正是为了提前制定出次年的历法和月令岁时。
“如果是这样,”沈焉忽然又开口,“那卫墟当年为什么要和霍家合作?他们不会没有预料到这一天吧。”
谢昭回仍是极平静的:“就算是有所预料,人也可能涸泽而渔。因为他们往往没有别的选择了。”
说到这儿,他又是一阵静默,许久方才开口:“一直以来,卫墟因为地处偏远,掌握的资源和技术都十分有限,又无法从上三墟处获得足够多的利益,所以从上世纪初起,他们便转而向外寻求,与外合作,扶持起南方一霸的霍家,也因此作茧自缚,逐渐成为霍家的附属,而不是理想中的反过来。”
沈焉抄起手臂,看向窗外的大小岛屿。
卫墟的景色仍旧同他记忆里一样,除去眼下几无人烟以外,仍是那副碧海之上、如金沙般散落众多小岛的模样,全料不到谢昭回话中所说的那般现况。
他不由得出言感慨:“真没想到,我居然会有见到这一天的时候。”
然而尽管这么说着,他面上的表情却很淡然,全不像个正在大发感叹的墟内人,反而懒洋洋的,像是随时可能打个哈欠。
他又随口道:“我还以为,五墟这种地方,会万古长存、千秋万代,只要还有人有**,就会源源不断地从墟外涌进来。”
“没有什么是万古不变的。”
谢昭回垂下眼帘,道,“人会向着更好的方向流动,千古以来都是如此,当墟外的一切都比墟内更好时,就是五墟真正消亡的时候。”
沈焉玩笑道:“但人总会追求世界上不存在的奇迹,譬如长生的秘方,譬如能让死人复生的秘术,这些可不是墟外能找到的。”
谢昭回沉默片刻,方缓缓应道:“的确,这里有长生之术,但那代价不是所有人都支付得起的。若非如此,卫墟又怎么会沦落到如今、本家人濒临灭门的地步?”
沈焉也跟着一点头:“恐怕就是因为如此轻易就被灭了门,才让其他卫墟人都没了信心,觉得这破地方没什么好呆的。”
他一本正经地开口,嘴上却是讲起了地狱笑话,“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什么长生和死而复生,听起来就很虚假。还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到墟外多过几年快活日子,不比在墟内守着这些虚无缥缈的玩意儿快乐多了?”
谢昭回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却没有理会他的胡言乱语,而是说道:“五墟从来不是修道者的居所。就算有修道之人,也只是人群中的少数。”
他慢慢地垂下眼睫,“修道者可以耐住世俗的寂寞,但于寻常人而言,热热闹闹,有家可归,平素的日子能过得安稳,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在过去时,墟外的世界频有战乱,生活亦不如墟内舒适便利,相比起来,五墟自然是更适宜的居处。”
沈焉接过话茬,若有所思道:“所以你是想说,到了如今,五墟已经不再适宜墟人生活了?”
谢昭回不置可否,只道:“到了如今,墟外的世界已经繁华到了现今的程度,墟内逐渐颓败、冷清,也是可以预料到的事情。”
“而卫墟,”他平静地说,“就是第一个。”
沈焉一路听到这儿,却是倏然发问:“那谢墟呢?”
他目光一转,瞧向谢昭回的侧脸,“谢墟现在如何?”
谢昭回下意识抿了抿嘴唇。
许久,他方才抬起眼帘,看向沈焉:“这次霍家宴请之后,我会逐渐放开谢墟中的限制。上三墟和卫墟不同,对墟地怀有眷恋之情、把墟内当作家乡的人是绝大多数。”
他稍微一顿,“第一代愿意离开的人或许不多,但到后来,想要留在外面的人会越来越多,就像当时……在学校里一样。”
沈焉笑了笑:“你打算这么做?”
谢昭回没说话,他也不在意,顿了顿,方又道,“那你自己呢,你又是怎么想的?”
见谢昭回不答话,他便又追问:“你是要和墟人一道离开,还是要留在谢墟……”
他话音一顿,仿佛无意地,再度重复起谢昭回刚才的话来,“做‘墟地的陪葬品’?”
谢昭回沉默了一会儿,却没有正面回应,只是道:“我说的太多了。”
言罢,他便不再继续说话,兀自将目光投向窗外,只留给沈焉一个沉默的侧脸。
沈焉微微直起身,也没再多说什么,只若有所思地凝望他望向远方的眼眸。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谢昭回这一路上,几乎都不曾同他有过视线上的交汇。
他长而浓密的眼睫微微低着,如此一来,便无人能窥破那双眼睛里隐藏的情绪——
一直以来,对方就是凭借着这样的举动,以掩饰自身的情绪流露。
沈焉同他相识多年,知道这种时候,不管他再怎么使力,也休想撬开对方的心防。
谢昭回眼下用来对付自己的“手段”,俨然和过去时对谢在予一声不吭一模一样。
他甚是无奈地在心头叹了口气,还在琢磨怎么才能让对方对自己敞开心扉,正当这时,却听谢昭回道:“走吧,我们下船,到卫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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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归去(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