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焉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未曾想到会出现这样的局面。
两个小时说长也不长,但在对方允诺的这两个小时里,他却久违地体会到了一种度日如年似的焦灼之感。
自从十九岁离开谢墟以后,他已经习惯了长久无望的等待,以及在漫长的冷清寥寂中自得其乐,如此说来,的确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类似的情绪和心境了。
似乎自从荣园那一见起,谢昭回就在以一种一日千里的速度长进着。
不但见他时已几乎不见情绪的波动,及至如今,还熟练地掌握了如何拨弄他情绪、让他为之落魄失魂的办法。
沈焉在心里半假半真地自嘲道,照这样下去,再过不了多久,说不定他不仅猜不中谢昭回的目的,甚至连对方的情绪也看不透了。
两个小时在游思妄想中一分一秒过去,在囚室中解决掉送进来的最后一顿晚餐,及至眼下,五点出头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再度前来的谢昭回。
而这一次,对方却不再是一个人。
谢昭回打开铁门,进到囚室当中,视线同沈焉再度交汇在一起。
他脊背挺拔,面目沉静,仍然是先前那副衬衣外有深青色外氅的穿着,身后则是近十名严防戒备的卫墟人,守在门口和通道两侧,全神贯注地提防着沈焉可能的异动。
如此处境之下,沈焉却仍旧懒散地坐在铁床边上,两条手臂撑在身侧,双肩没个正形地耷拉着。
他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其他卫墟人锁定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整个人有种旁若无人的自在,唯有那双色泽红褐的瞳子,自门开起便一瞬不瞬地落在谢昭回身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谢昭回解开镣铐,取下手铐的另一端,再度铐在自己的手腕上。
沈焉在心中叹气,知道这一回他不再有任何空子可钻,谢昭回显然吸取了教训,对他已然有所防备。
这么想着,他左右扫视一番,却发现在场的卫墟人只有约莫一半是昨日打过照面的熟人,而另一半则换上了全新的面孔。
不但如此,这些有着新面孔的卫墟人,在站位上似乎还要比其他“老熟人”同谢昭回更靠近些。
这差异极为细微,但以他的眼力,要想发觉也称不上太难。?
沈焉在心中稍稍一动,揣测对方是否是为了行事方便,专程换上一些自己更为熟悉、或是直接受命于他的人。
能够在霍家的地盘里安插进自己的耳目,谢昭回对此地的掌控究竟到了何种地步?
沈焉心里对此颇为好奇,但眼下显然并不适宜将这个问题问出口。
正当这时,却见谢昭回几步来到他身前,将一条白色的绢布递到他手中。
沈焉回过神来,眨眨眼:“这是什么?”
“眼罩。”谢昭回说。
沈焉失笑:“这回怎么要蒙上眼睛了?”
谢昭回简单道:“卫墟的契阵位置隐秘,不能被外人发现。”
“好吧,”沈焉接受了这个说法,但他旋即又说,“不过这个东西,照理来说,不应该由我这个犯人自己给自己戴上吧?”
这么说着,他便仰头看向谢昭回,眼神无辜,好像已经对自己身为“囚犯”的现状格外适应,反倒是对方忘了还有这层身份在了。
谢昭回略一沉默,到底还是没有同他计较,伸手接回绢布,示意沈焉转个方向,替他把眼睛蒙上,又在脑后系成一个死结。
沈焉这回倒是听话得很,笑微微地任由他摆布,两只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一反常态得像个好学生似的。
此举既罢,对方似是扯了扯锁链,沈焉感到自手腕传来的一阵拉力,便听对方道:“走吧。”
沈焉于是起身跟上,一路听数道脚步声在甬道中沉闷地回响,在四面八方回荡开来。
他在心中记着数,约莫走了一刻钟的时长,直到熟悉的穿过契阵的感觉告诉他,这一程终于抵达了终点。
*
穿过契阵,便该是卫墟所在的地界。
湿润而腥咸的海风气息首先渗入他的鼻腔,而后是海水拍打着岸礁的声响振动他的鼓膜。乍一感觉起来,他们倒像是从赌场的地下横穿而出,一路来到濠港的海滩上。
谢昭回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既然已得到许可,沈焉也不再装模作样,抬手便摘下罩在眼睛上的布匹。
待他适应了眼前的光线,抬目一望,目光所及竟令他感到一阵难言的恍惚,还有一种自己都未曾料到的怀念。
眼下他们正站在一座黑礁石构成的岛上,岛屿不大,形状狭长,犹如一匹巨鲸浮出海面的脊背,突出地耸立在无底海之上。
放眼望去,沿岸便是凌乱峻峭的礁石海滩,滩岸上泊有数条短舟,被牵着锁链的石柱遥遥隔开。
这些石柱的上方都雕刻有石灯,内里置放墟玉,在墟地入夜之时,这些成串的石灯便会悉数亮起,在无底海上连缀出一片犹如星河的光亮。
环视礁岛,不出意料,他在身后看到了一座一人多高的石碑。
这石碑通体漆黑,毫无瑕疵,仿佛是由一整块巨大的黑曜石打造而成。
碑身并无刻字,光洁有如镜面,如若走近了看,甚至能让人自碑面看到自己的镜像。
沈焉知道,这便是五墟中的“界碑”。
所谓界碑,就是用以界定五墟边界的碑石。
一般而言,一座墟地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会各有一座独立的界碑。
界碑以内,自然是隶属于五墟的地界。而在界碑以外,虽然也会有陆地或岛屿,但对于这些地区,墟人大都警惕异常,如非必要,不会靠近半步。
这些无底海上的“野生”地区,大都形势诡异,指不定会藏着些什么危险怪诞的妖魔鬼怪。
相比起迄今从未有人踏足过的地域,墟境中被探索过的疆域,事实上并不算多。
但那些至今仍萦绕迷雾的陆地,大都散落在无边无际的无底海上,东零西碎、四分五裂,又往往危机四伏,故而墟人大都不会花费功夫,乘船前往界碑以外的地区。
即便是要跨墟航行,渡船也会沿着一条固定的航线前进。墟人皆小心非常,不敢有半寸偏离已知的海域。
沿着界碑的方向往外望出,即是一望无际的无底海。
海面上缭绕霭霭云雾,放眼望去,烟波万顷,寥阔苍茫,这般景象,的确有如仙宫灵境一般,有着墟外人想象不及的浩渺之感。
如此美景下,沈焉却不再看,而是收回目光,向着与界碑相反的方向远远一望。
这一望,便又瞧见一座横卧的大型岛屿。
这岛色泽青黛,占地颇广,比周遭那些散落的礁岛大了数倍有余,远远看去,分外醒目,犹如笔蘸花青,挥出浓墨重彩的一笔,横亘在天际与海岸的交界线上。
这便是卫墟的主岛了。
五墟的墟地可以说是各有特色,譬如谢墟陡峭多山,周墟沼地多泽,而眼下他们所置身的卫墟,与其说是“仙山”,倒不如说是一片大型的海岛群。
卫墟岛群,内里大都是上有山川的陆岛,而在外围,则和眼下几人身处的界碑岛相同,多是由礁石、珊瑚砂和贝壳组成的珊瑚礁岛。
在最大的主岛上,倒也有山,但并不算高,远远一瞧便能清楚望见整座山的形状轮廓。这山呈现出大小两个半圆形,色泽又青翠欲滴,恰似一枚横置的翠玉观音像。
主岛的周围,无数小型岛屿和礁石如群星散落在四周,众星捧月一般,将主岛紧密簇拥在中央。
对于自己身在的墟地,卫墟人自然也有着独一无二的自豪感。
为同其他几座墟地作出区分,他们常常会自称为“千岛之墟”,是以描述卫墟中那如漫天繁星般散落的万千礁岛。而在这些大小岛屿上,均有卫墟人生活留下的痕迹。
海水墨蓝,而群岛碧绿,间或有点点墨黑或朱红显出踪迹,那却是陆岛上亭台楼阁的檐角或栏廊。
岛边牵系着数条短舟,在沈焉的记忆里,卫墟人就是乘坐这些小舟,在墟地的不同岛屿间穿行自如,飘飘逸有如谪仙。
正当沈焉回忆过往之际,谢昭回在他身边,忽然开口,声音骤然将他从记忆中唤醒。
“我们先乘舟,”他说,“到卫墟的主岛,再从渡口出发,坐船回到谢墟。”
沈焉闻言,不免奇道:“这不是在兜圈子吗?”
界碑岛身处墟地外沿,岛边自然也有泊船的渡口。在他们前方,锁链隔开的礁石海滩上,就停泊有数条短舟。
当然,这些短舟都没有顶篷,吃水也颇浅,连承载三人都够呛,显然不会是出海用的渡船。
再往海滩的左边看去,则是木板搭成的栈道。
栈道的木桩上牵系着几条更大的船只,看起来像是墟外的乌篷船,却比乌篷船更大,约莫能容纳五六个人。漆成黑色的竹篾搭成船身,船篷则稍高,前后都有竹帘作挡,稍微躬身便可进入。
几名卫墟人已经来到栈道尽头的船只旁,似乎是在查看船身和无底海的状况。
谢昭回却仍然说:“我们走主岛回去。”
沈焉倒无所谓,既然对方打算这么走,他走哪儿都是一样的。
点头应了声,他再是抬头一看,这才注意到前方的卫墟人数量折了约莫一半,且仔细一端量,基本都是昨日没见过的生面孔,心下便大致有了猜测。
他便转向谢昭回,状似无意地问:“这几个人和我们一道回谢墟吗?”
谢昭回摇头道:“为避人耳目,这趟我们两个人回去。”
沈焉再度一奇:“就我们两个人?”
“我们走‘盲域’中过去。”谢昭回说。
沈焉闻言,像是明白了什么,蓦然失笑道:“原来如此。”
卫墟所谓的“阵法”,能够让渡船在一刻钟之内抵达谢墟,原来就是靠的这个办法——富贵险中求,莫过于此。
恰如寻常墟地中存在盲区一般,五墟中自然也有盲区这一概念,只不过换了个名字,叫做“盲域”。
从墟地向无底海上眺望,便能看见海面上时常萦绕着有如云霭一般,时浓时淡、隐隐绰绰的青灰雾影。
这如云似雾的光景,在墟外人眼里看来,或许会觉得仙气飘飘、甚为美丽,然而在五墟人眼中,却是人人望而却步的盲域。
墟地当中的盲区不可视物,但万事万物仍旧存在于此。
而无底海上的盲域更有甚之,竟会在海面上四处迁徙,有如海雾,而非像在墟地中一样,固定在同个地方。
盲域并非不能进入,只是进入的风险太大,因而五墟人大都对其敬而远之,不会踏入哪怕半步。
整个世界的法则在盲域中就像是全然颠倒,人一旦进入其中,哪怕一路摸索着前进也会迷失方向,即便侥幸能够逃出,最终也只会抵达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
在墟地中尚还可以说能想办法,但如果是在无底海上,一旦漂流到另一片雾影隔绝的海域,基本就再没有了生还的可能。
然而他和谢昭回两人,因为幼年时一段共同的经历,却可以说是盲域法则中的唯二两则例外,拥有着独一无二的“特权”。
所以此刻,沈焉才会恍然,心说怪不得谢昭回会说只有他们两人过去了。
换做是其他人,只会被盲域的法则困住,这所谓的阵法简直就像为他们二人量身定做,对其他五墟人简直毫无用武之地。
正思索之际,却听谢昭回晃了晃手中锁链,示意他道:“上船了。”
沈焉应声望去,却在瞧见谢昭回动作的时候,不由得再一次在心中失了笑。
这根拷住他两人的链条,眼下真要说有什么用处,不如说是给谢昭回行了个方便。
谢昭回性情含蓄,说白了就是脸皮薄,在荣园和赌场的两次零距离接触过后,估计已经对此过敏,若非必须,不愿再同他有任何身体上的交流了。
如此一来,摇摇锁链,倒不失为一个便捷有效的好法子。
他倒不是故意想给谢昭回制造什么不痛快,但察觉到这点过后,一股既说不上不忿又说不上促狭的情绪便升了上来。
沈焉便在心头琢磨,要不要借这条锁链也做点什么有的没的,让谢昭回对锁链也留下一些美好的印象,这样一来,不知道他又会如何是好。
当然,这得等周围的卫墟人都不在时,才能有机会实现了。
他不由展颜一笑,谢昭回却不知道他此刻的促狭心思,已经迈步上前,来到栈道上。
沈焉便跟着他一道,两人一前一后地上了那乌篷船也似的渡船。
谢昭回率先躬身,掀开竹帘进到船舱当中。沈焉则紧随其后,锁链因两人距离的拉远而绷得笔直,而后又随沈焉的落座,盘旋栖息在船中央的方桌上。
这渡船从外面看起来不大,进去后却颇有几分宽敞,两侧均有落座的长凳,中间则是一张桌脚固定的置物方桌。
沈焉四下打量一番,发觉船舱两边皆有窗扇,上卷有竹席,看起来随时可以放下,遮挡住船外的风光。
正当其时,忽见谢昭回在桌前伸出未被铐住的左手,轻摇手腕上挂着的一枚铜铃。
那铜铃虽小,摇动的铃声却清越且极富穿透性,朗朗地自船舱向外扩散开。
听闻铃声,外边的卫墟人便解开了渡口上的牵绳。
谢昭回拨动罗盘,渡船悠然一晃,而后便如有人在驾驶般,向着卫墟那犹如横卧观音似的主岛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