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盛闻十好几年没出过宫,闹着要参与姚谅晚上的出摊。
宁直好说歹说,终于劝服了盛闻不要在外面过夜,至少要在宵禁前回宫。
临走前,盛闻将一份没动过的玛瑙东坡肉并米饭留在了姚谅的小院里。
姚谅欲问,宁直微微摇了摇头,他带着生面并有炉子的小车,往京都勾栏瓦舍的方向去了。
姚谅显然已经不是头一天摆摊,她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了自己的摊位上,小满叉着腰,中气十足地开始叫卖。
“又香又酥的豕肉胡饼——”
“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快来买啊。”盛闻跟着喊了两嗓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好吃的胡饼…”
宁直瞬间蹿起来要捂盛闻的嘴。
“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啊。”他道。
“家里的大夫说了,没事喊喊对身体好。”盛闻道,“一通百通,肝气舒畅。”
“这是哪个大夫说的?”宁直盯着盛闻,他不信有哪个御医敢教太子在大街上大吼大叫的。
“哈哈。”盛闻尬笑一声,这确实不是御医说的,而是他前世听某个老中医说的。
君不见那么些老太太老大爷大清早的在公园里喊来喊去的么。
没人指着盛闻干活,他不添乱就是好的了。宁直给盛闻买了一碗槐叶冷淘,让他坐在旁边光数钱。
街上有不少卖艺人,有吐火的,耍猴儿的,甚至还有胸口碎大石的。
盛闻把槐叶冷淘放在一边,看得目不转睛,别说是今世了,前世的这些传统习俗几乎消失殆尽,他哪儿见过这些。
街角还有人咿咿呀呀地唱着皮影戏,围着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包得严严实实,除了嘈杂的人声盛闻什么也听不见。
盛闻倒是知道这个时候不能乱跑,大雍朝的治安可不比现代,他要是为了看皮影戏被拍花子的拐走,可真成阴沟里翻船了。
姚谅三人忙着烤饼和收钱,庞大的人流量给他们带来了丰富的客源,小满拿着个小扇子呼呼地扇着风,似是故意把肉香往人群里扇,引得不少人脚底下拐了个弯,买上一个胡饼尝尝味。
要不说姚谅是女主角呢。
她用了草纸把胡饼包好了,来玩的人不用端着碗走来走去,也不怕沾了一手肉汁,吃完了就把草纸直接一扔。
草纸本身没花多少银子,但姚谅还就敢每个肉饼再多要一文钱。积少成多,卖一个肉饼就多赚一文钱,一天下来也能赚得盆满钵满了。
盛闻踮起了点脚尖,看了半天都看不见皮影的影子,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坐下来,摸他的槐叶冷淘吃。
冷淘即为凉面,用新生的槐树嫩叶榨出汁水来和在面里,做成细面条,煮好了放在天然井水里镇着,吃时再拌上熟油或者浇头,是一道盛夏的消暑良品。
因为用了槐树叶的汁水,看起来像是现代的婴儿辅食,也有个美称叫翡翠面。
面…我的面呢?盛闻回手,却摸了个空,他回头看去,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缩在角落里,狼吞虎咽地用手抓着吃他的槐叶冷淘。
宁直噌得挡在了盛闻身前,他浑身惊出了一身冷汗。
前世宁直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人物,今世到了大长公主府过了几年逍遥日子,竟然连有人近身都没感觉到。
“直,拿我的荷包去买碗白粥来,给这位…”盛闻顿了顿,对方满脸都被泥垢糊住了,身形也看不出男女。
他只好道,“给这位吃。”
“公子…!”宁直道。
“去就是了。”盛闻道,“众目睽睽,他不敢把我怎么样。”
宁直无奈,他脚下生风,很快端了一碗白粥来。
盛闻挽起袖子,将热粥递给了那人。
他身上因为长时间没有洗漱有一股怪味,盛闻仍面不改色,“空腹过久,不宜进太多食物,有损脾胃。请用吧。”
宁直默默了摸了姚谅小车上切肉的菜刀,悄悄握在手里,将姚谅小满二人护至身后。
那乞丐般的人自凌乱的发丝里窥视着盛闻的表情,过了几秒才一把端过盛闻手中的碗,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
“公子。”宁直示意道。
“不必紧张。”盛闻道,“你自己喝一回什么都不加白粥就知道了,能一口气喝下这么多的白粥,他恐怕饿了许久了。”
“一个要饿死的人是伤不了别人的。”盛闻叹道,“好容易出来一次,还能遇上事。”
“公子不该管这些事。”宁直劝道。
宁直是近半月才被选为太子伴读,他前世识人无数,现在竟看不出太子到底是什么人了。
见了从未见过的平民女子第一面便要亲自下厨,对婢女道歉,甚至对陌路相逢的乞丐都以礼相待…
太子没必要在他面前做戏。
那就可能真是脑子被门夹过吧。宁直想,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怎么养出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憨货来?
“我就是见不得人饿肚子。”盛闻垂眸。
他来自的那个时代早已跨过了温饱的阶段,所有人都有权利对食物挑挑拣拣,一些网红明星甚至为了作秀把食物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浪费。
盛闻刚刚意识到,他现在身处的这个时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可能每分每秒都有人因为饥饿而死。
“回去吧。”盛闻有些意兴阑珊,他对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唤道,“来个人来个人,把这位活着带回去。”
姚谅环顾四周,只见对面馄饨摊上一个面相朴实的汉子抹了抹嘴,一口气把碗里的馄饨喝光了,站起身来对盛闻抱拳一礼。“遵命。”
汉子的长相毫无记忆点,仿佛丢进人群就找不着了一样。汉子将那人一提,转进街角,不过数息间,两人的身影便消失了。
姚谅忍不住后退了半步,她认出了这人。
宁直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上前一步道,“风雨欲来,我先护送公子回府吧。”
“不必。”盛闻挥袖,“你送姑娘们回去吧,有人保护我。”
宁直并未再劝,他目送着盛闻起身离去,几个路人般的身影很快跟上,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
“那是影随。”姚谅的牙齿不自觉地打战,这样热的天气,她的手却一片冰凉,“我认得他。”
“皇帝竟然给他派了至少四个龙卫。”姚谅喃喃道,“他为什么还活着?”
“深呼吸。”宁直握住了姚谅的肩膀,“你身子不适,今日早点回去吧。”
三人收拾了小车,回到姚谅的小院关上门,一杯热茶下肚,姚谅才觉得四肢百骸回了温。
“之前。”她握着茶杯,嗓音发颤,“我亲眼看见…影随活活掐死了我的闵儿。”
“他还那么小。”姚谅伸出两手,随即痛苦地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才刚会喊母妃,影随就掐死了他,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因为早夭,皇帝甚至不允我的闵儿下葬,对外声称是得了重病暴毙。”她呜呜地低泣着。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宁直握着姚谅的两手,“既然上天给了我们两个重来的机会,我们万不能再重蹈覆辙。”
“我们已经为闵儿报了仇,他不会想看到他的母妃一直为他悲伤,又坏了身子的。”宁直柔声道,“我们活着的人,该为了死去的人继续前行。”
姚谅拭去泪水,扭身道,“…我还没原谅你呢。”
“是是是,娘娘上辈子都没原谅我,这辈子不原谅也就是了。”宁直道。
姚谅一指头点在宁直额上,转口道,“你觉得太子怎样?”
“看不透。”宁直捂着被戳红的额头,“有时极傻,有时又极其敏锐。”
“是否可堪大用?”姚谅问。
“我不知道。”宁直苦笑,“但比起先前那几位,我觉着大雍日后交到他手里,百姓的日子总不会太坏。”
“是啊。”姚谅亦叹道,“愿意亲手给乞丐喂一碗白粥的人,能坏到哪去呢。”
——
盛闻回到太子东宫,他刚洗过澡,用帕子包着头发倚在贵妃榻上。
他单手撑着脸,面前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说说吧。”
“孤才出宫半日,就有人泄露了孤的行踪。”盛闻把玩着手里的白水晶玛瑙珠串,“是有人的手太长了,还是你们有些人心太大了?”
一群人齐齐叩首,口称不敢。
“金华,你说。”盛闻烦躁地闭目,他在大雍朝这个封建王朝生活了十几年,到现在也没适应动不动就有人对他磕头跪拜。
盛闻知道要是在这深宫中提人人平等,头一个死的肯定不是他,但整个东宫的上上下下先得死一半。
皇帝爹虽宠爱他,但要是宫里的人都起了人人平等的想法,第二天就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干刺王杀驾的勾当了。
“回殿下的话。”东宫的掌事宫女行了一礼,“奴才已然查明,是夏云秋云两个不懂事的丫头往宫外递了消息。”
两个小宫女被押到盛闻面前,两人一个劲儿地磕头,额头很快就血红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