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千翟从水福手里接过一个大包,看向明落羽,“你厢房在哪,我把这个给你送过去。”
明落羽疑惑地发出一个‘嗯?’的气音。
余千翟道:“赔礼。”
明落羽从石凳上起身为余千翟带路,余千翟将包裹打开,一个铺好,另一个卷起。
“一个铺着一个盖着。”
“多谢你了。”明落羽多看了一眼卷好的被子转身往小院走,余千翟紧随其后。
水福拿出一个小坛子扔给施起铭,“三殿下要的酒。”
施起铭接过,“谢了,水福。”
施起铭拿到心满意足的酒,以及一面送给他母亲可以折叠的铜镜便回房去了,他带出来的游地记是他母亲佳才人给他的,现如今他能出来看大好河山,便将自己看到的详细记录下来,带回去给佳才人做礼物。
连霍带了一堆糕点小吃,路上经过的驿站那些糕点跟小吃都发涩的很,他不爱吃,想着多屯点,要不然路上就吃不到,水福抱着一堆颜色鲜艳的小玩意跟着连霍离去。
小院里就剩下余千翟与明落羽,后者问道:“你怎么什么都没让水福给你带。”
余千翟看向明落羽“你也没有让连霍给你带。”
明落羽摇头,“没什么想要的,要不咱俩去逛逛?”
余千翟抬头看向只余下丝丝夕阳的天,“天就要黑了,现在出去逛,也许会有人把我们当成细作。”
明落羽也跟着望向夕阳思忖片刻,“不如去城墙上看看?”
余千翟不假思索道:“可以,走吧。”
二人迎着夜风漫步到城墙上,一路畅通无阻,二人并肩停留在城墙上的某处,微风拂过吹的人脸上痒痒的。
明落羽仰头望了一圈,“这边的天好像比都城更好看,月亮也更漂亮。”
余千翟对着站岗抬手勾勾手指,“因为这里的天没有束缚。”
将士快步走到余千翟身边,后者小声说了什么,将士闻言快步离去,不多时,手中拿着一件披风回来,余千翟接过,将士后退三步回到原来的位置。
明落羽盯着远处出神,肩上忽的一重,听见余千翟低沉的声音,“惧冷就应多穿。”
明落羽盯着余千翟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城墙下的土地上还有些零散的绿,这一点绿仿佛在告诉城墙上的人仲夏还没有彻底过去,那些草只有根茎部分是绿的,草梢早已经黄了。
明落羽道:“你经常能看见这样的场景吧。”
余千翟感受旁边的目光并未转头,看着前方一片漆黑的土地,“并没有,我也是第一次在城墙上看。”
明落羽有些疑惑,他以为余千翟出身于武将世家,这样的景象他应是常常看见才对。
余千翟继续道:“这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
明落羽随着余千翟的目光望向黑暗,“你为何喜欢戍边?”
余千翟收回目光转向明落羽。
明落羽与之对视,黑色如渊的眼睛里面倒映着自己的模样,耳边轻微的风声伴着如同神将下凡的声音传进耳廓。
“我不喜戍边,我喜阖家团圆的那盏烛灯……亮着。”
明落羽缓慢眨眨眼睛,感觉眼睛里进了黄沙,抬手去揉,被余千翟抓住手腕。
“闭上眼睛,我带你下去用清水洗,不要揉。”
明落羽闭上眼睛任由余千翟带着,一路上缓慢平稳,不多时停下脚步,后者扶着明落羽轻轻弯腰。
明落羽感受到余千翟拉着他的手往下,触碰到清凉的水,简单冲洗一下,眼神再次明亮起来,脸上的水珠伴随着月光缓缓滑至下巴。
余千翟拿出帕子抵在明落羽下巴上,后者伸手扶住,余千翟将手缩回。
彼此借着月光漫步往回走,中途路过马厩,余千翟没忍住去看共冢。
共冢正在低头喝水,感受到有人靠近,抬起头看见来人后像是孩童般欣喜。
明落羽道:“共冢好像很粘你。”
余千翟伸向共冢的手停在半空,“你是何时知道它的名字的。”
明落羽笑道:“早就知道了啊,连枝共冢,它俩倒是可以凑成一对,只可惜连枝虽然乖巧温顺,却是一匹公马。”
余千翟说着拿起木桶给共冢添水,听不出是何种语气,“共冢有龙阳之好。”
明落羽闻言倒退一步试探道:“你不喜龙阳之人?”
余千翟将木桶放下答非所问,“回去吧,太晚了。”
明落羽紧紧身上的披风,步伐慢的像蜗牛,“余兄心细如发,不愧是将帅之才。”
余千翟陪着放慢脚步,“不过是军中必要的事情,每个将士都能做到。”
两个人走的再慢,城墙与官署就这么点距离,回到小院二人并未分开,明落羽的厢房离的最近,余千翟送他到门口停住脚步。
明落羽推门的手无声收回去,转身微仰着头与余千翟对视。
“不知余兄对断袖之人如何看待。”
余千翟沉默良久才开口,“唯心便好,”说着,上前两步推开房门,“回去歇息吧。”
这次明落羽干脆的走进房内关门一气呵成,把余千翟与刚才的问题关在门外。
明落羽躺在床榻上盯着外面月光照射进来的光柱发呆,余千翟这一路上对谁都很照顾,却有所不同,连霍爱吃糕点,余千翟便会让骑兵去最近的乡镇买些回来。
对待施起铭是有什么问题或想看什么风景,他知无不言又或是轻微改变路程让施起铭看到他想看的风景,而对待与他最亲近的水福也并没有像是照顾他这样无微不至。
他会扶他上下马,气温慢慢降下来,他时常让将士多给自己准备一张被子,在野外河边烤鱼时经常把刺少大个的鱼给他,有什么野味更是挑好吃的地方可着他来。
明落羽不解,双手揉着身上的被子,柔软暖和,他觉得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是有目的的,可自己身上又没有什么是他图谋的。
一团乱麻的线团被明落羽整理到后半夜,打更的锣声不知第几次响起,明落羽抓住了线头。
他想起最初在城外汇合,余千翟说他跟三殿下,一个像大国寺修仙的,一个像是个姑娘。
所以这些多余出来的照顾不过是把他当成姑娘看待?
“......”
这未免有些瞧不起他,转念一想也是,小时候自己穿着姑娘的衣裳出门,不会有人看出端倪,他翻了个身,觉得心尖痒痒的,自己思考这些做什么?
最终他选择放弃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从床榻上爬起来,外面的啰声在告诉他快要阅军了,他不想被这些琐事影响自己,把所有的想法抛之脑后。
鱼肚翻白,城墙下浩浩瀚瀚,鼓声震破层层乌云让阳光洒向大地,明落羽拿起文书仔细查看,确认无误后才扣上印章。
施起铭双手捧起用印交给孙阔,后者接过又将旧的用印交给前者。
余千翟站在不远处向施起铭点头,示意他没有问题,众人整好行装再次启程。
孙阔站在城墙上目送,队伍的影子一溜烟似的在他眼中消失,步履蹒跚缓慢地走下城墙。
在正午时刻,孙阔倒在了雁江的土地之上,孙阔的儿子孙钰声正在雁江管辖范围内进行巡查,听闻噩耗快马加鞭赶回。
余千翟等人从雁江离开的翌日傍晚噩耗才传过来,孙太守驾鹤西去了,余千翟架锅的动作一顿,继续手上的活。
在场其他人把余千翟的动作看在眼里,并未多言。
水福将木柴堆在石堆内,余千翟掏出火折子点燃木柴下的干草。
火光逐渐放大,余千翟盯着火势出神,水福眼疾手快把他的手从火堆里拉了出来。
水福仔细检查一番,没有烧伤,只是有些红烫。明落羽走近本想拉着余千翟去用冷水冲一下,最终还是选择什么都不做。
水福要带着余千翟去冲,后者轻微摇头算是拒绝,晚饭也没有吃多少。
施起铭睡前余千翟告诉他今天晚上不用来换他,他一个人守今晚,施起铭只是拍拍余千翟的肩膀回了营帐。
夜深人静,只有燃烧木头的噼啪声时不时响起,自从余千翟知道埙声会吵到明落羽,他就把埙留在雁江给孙阔了,那是余影旧物。
余千翟的耳边萦绕着孙阔暮气重重的声音,“你父亲啊,这,”孙阔用右手点了点右边的耳朵,“不见了。”
孙阔缓慢的摇头,“那年我忘了是哪年,当时为了救我,被一个无名小卒从背面一刀砍下来,不知道是谁推了他一把,才没有性命之忧。”
“还有这,”孙阔又用左手点点右手的大拇指,“没了。”
“将军那腿,”孙阔这次不在点自己,而是在余千翟膝盖处的布料上划了两寸之长的痕迹,“这的伤见骨头了,是我这个老不死的给他包的伤。”
孙阔沉默眼神空洞,仿佛被回忆勾走魂魄,余千翟安静等待孙阔的魂魄重新回到身体里,他明白孙太守撑不过今年秋天。
孙阔在临去前,孙钰声跪在孙阔的床榻前静听着父亲的遗言。
孙阔眼神涣散声音断断续续又沙哑,“将......啊......信......”
孙钰声趴在床榻边,耳朵贴近孙阔发白的嘴唇,但也只听清最后一句话。
“老天不公啊。”
这是孙阔留给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享年六十八岁。
木柴被扔进快要熄灭的火堆,一根木棍在火堆中倒了倒,火光蹭的窜起来。
余千翟全程没有分给来人一个眼神,黑洞洞的眼睛映照着忽明忽暗的火光。
他父亲的痕迹在从他身边渐渐消失,他想抓却抓不住,更无力的是他也想像孙阔那样跟着自己的父亲一同在战场拼命,可他知道这辈子都不会有这个机会了。
明落羽看着火光大起来扔掉木棍,坐在余千翟身旁,中间隔了段距离,轻声问,“怎么不吹埙?”
余千翟动了动石化般的身体,僵硬的转头看向明落羽,“埙留给孙太守了。”
明落羽感受到目光没有转头,生死之事他看的淡,对他来说日月所照皆是无谓,但此时此刻,他总觉得应该跟余千翟说些什么。
余千翟回过头,目光低垂,“那只埙是家父遗物,留给孙太守不过是想让他有个念想。”
明落羽道:“可孙太守的念想不在旧物。”
余千翟双脚往前挪动,“我以为至少还要再等上些时日才会接到噩耗。”说着弯下腰,手臂搭在腿上双手十指交握,他觉得脊背有些发重。
余千翟走过余影走过的路,踏上余影曾经踏上的城墙,见过父亲的旧友,他被夹在‘自责’二字之中。
如果他能早点降世,早点独立,早点为余影分担……那余影,他的父亲……是不是就不会一个人扛下那么多。
孙阔上一次在城墙上注目很久送走的是余影,这次他送走了他的儿子,但也只能看到他的儿子离开自己的地盘,再多的路他走不动了。
孙阔时常告诫自己的儿子,如若有朝一日,余千翟继承了余影的位置,不管是让他做马前卒还是脚下骨他都要毫无怨言的立马去做。
孙钰声每次听到孙阔的教导都认真聆听,没有一次不耐。
每次孙阔都能得到同样的答复,“只要我孙钰声活在世间一天,哪怕一个时辰,我都会以性命为赌忠于军营,忠于百姓。”
无数领将的凡胎□□之下藏着的是无数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