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透｜我的骑士 第9章 第 9 章

新年元日，产屋敷一家按照惯例来神社参拜，我没有意料到的是无一郎也来了。

但想来也是，他成为鬼杀队的剑士才不过数月，他年纪尚小很难一个人照顾自己，以前有一郎经常训斥他连煮米都不会，因此目前只能寄宿在耀哉大人那里。

他愈发变得双目无神，经常看着天上的云朵、远处的山林发呆。长长的衣袖下偶尔露出一小截手臂，他的皮肤依然白净，但胳膊不再瘦削，握拳时青筋凸起宛若游蛇。他在腰间佩着长剑，步履轻盈，身躯变得结实强壮了不少。

去年的今天，我们一起在神社过年。有一郎还在世，无一郎还会对我露出纯真的笑，好让我不再担心。

时间好残忍。

……倒不如说，神明大人很残忍。

为何要让如此善良的一家人遭受这样的命运。

我换上繁复的巫女装束跪在正殿的中央，只不过我的身前没有父亲伟岸的背影……要靠我一个人完成了。

没关系，为耀哉大人和鬼杀队祈祷的仪式流程我已经熟记于心。

没关系，没关系的……

耀哉大人和天音姐姐信任着我。

父亲也曾对我说，我能做到。

雅乐弦起，我跳完了神乐舞跪坐在无一郎面前，双手放在榻榻米上，郑重地向他叩拜。随后，我捋了捋巫女服的袖子，双手捧着为他献上绣有紫藤花的御守。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和乐演奏在持续。

无一郎双目失神，被耀哉大人喊了几次名字提醒之后才愣愣地接过御守，我们面对面再次叩首。

“武运昌隆。”

我如此忠心地祝愿他。

为队士祈福结束后，夜幕逐渐降临，遍布西边的云朵像是燃烧跳跃的火焰，把天际渲染成一片炽热的色彩，夕阳被包裹在如梦如幻的余晖中，熠熠生辉。

无一郎起身打算回去，他的语气毫无波澜，“浪费时间。夜晚是鬼出没的时候，多杀一只鬼就能拯救几十条人命。”

——“浪费时间……”

这是他哥哥有一郎的口癖。

耀哉大人心平气和，“无一郎前几日才击杀了下弦鬼成为了柱。战斗获胜要紧，但休息调理同样很重要。”

“即使不战斗，我认为身为柱的责任是提高自己，我想回去训练，请主公大人准许。”

“无一郎……”耀哉大人无奈地浅笑。

“在庭院里练习剑法对我来说已经是休息了。就算不能出征灭鬼，四处巡逻、收集情报，也比在这里求神祈福有用。”

他表情十分淡漠。

理性、理性过了头，与他哥哥有一郎简直一模一样。

“无一郎，这话太失礼了，给神官大人们道歉。”耀哉大人缓缓道来，他嘴角依然保持笑意，不怒自威。

“……遵命。”他调整正坐的姿势，面向我们，“非常抱歉。”

我急忙放下手中的箭矢，双手交叉在身前，浅浅向他鞠躬以作回复。

“想法不要太死板哦，无一郎。”耀哉大人缓缓饮茶，继续道：“这间神社是我妻子天音的老家，我与她成婚后每年新年都会亲自来此祭拜。”

“天音大人……我很抱歉，我不知道。”

“请不必在意，时透大人。”

日落黄昏燃烧了后山的整片霞云，神社里一盏盏地亮起了给神明指路的石灯笼，霞光和烛光交织，暖色包围着这里的每一个人。

我起身也点上了本殿的烛灯，经过无一郎身边时，他依然呆呆地跪坐在那里，眼神空洞。但是，借着烛光，我终于看见他眼中映出了闪动的光点，好像回到了从前。

多么自欺欺人的想法，甚至有些可笑了。

我和其他长辈们继续为夜晚的射礼做准备，金属制成的箭矢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饱含着新年愿望的灵符排列在手边，我仔细地折成长条状，平整地打了结绑在箭上。

“无一郎，就像白天和黑夜、光明与黑暗一样，这世上有鬼，那必然存在着神明。”耀哉大人温和地娓娓而谈。

他又轻唤我的名字，“你相信神明吗？”

折纸的动作一顿，“我，我没有遇见过崇高的神明大人，但是我相信神明一定是存在的。”

我思考了一会儿，一边继续叠灵符，一边回耀哉大人的话，“好比鬼杀队的各位队士大人，不惜生命与邪恶对抗，我认为他们就是这世间神明的化身。”

耀哉大人笑了，“那无一郎，你相信吗？”

“不相信。”他半垂着眼，视线顺着本殿前延伸的石板路，最后落在神社远处的御神木上，“不只是神明，除了主公大人，任何人我都不信任。”

他的父母在暴风雨的夜晚逝世，相依为命的哥哥也被鬼杀死。我知道，即使他忘记了这些往事，愤怒的情感依旧清晰。

我心如刀绞。

如果自己早日拥有灵力的话，时透一家就不会支离破碎了。

“无一郎，你终会找回自我，然后遇见那个值得你信任的、像神明一样的人。”

“未来虚无缥缈的事罢了。那么此刻，我们在这里祭拜有什么意义，浪费时……”

耀哉大人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新年祭拜仪式是家族代代流传下来的文化，要好好继承下去啊。”

无一郎一副不理解的模样，耀哉大人耐心解释：“猎鬼的呼吸法是三百多年前的剑士们创造出来的剑法，五大基础呼吸不但没有失传，还衍生出许多独特的呼吸法。无一郎的霞之呼吸，就是从风派生出来的新剑法。你如今成为了霞柱，将来会有继子在你门下，这便是传承的美好之处啊，不是吗？”

他安静地点头。

“那个穿巫女服的孩子年纪与你相仿，她也是数月前成为了家族的新继承人，今天是她第一次主持新年祭拜……我理解你想要精进剑术的心情，我们一同见证好吗。”

风吹起了耀哉大人的头发。大殿里的烛火摇曳，白檀线香的香气弥散，连同这段话飘散至我的心里。

耀哉大人的话语有着一股奇特的力量，让听者愿意信任，想要追随，脆弱的心被他捧在手心里后愈发变得强大温暖。他明明在开导着无一郎，但隐约间给了我前行的力量。

于是无一郎乖乖坐好，略微驼起背，露出无趣的表情，仿佛只剩一副躯壳，漂亮的霁色虹膜里没有光彩，让人读不懂他的情绪。太阳完全落下，天边染上了浓郁而静谧的蓝色，似他瞳孔般深邃，却少了几分透亮。

绑上了灵符的九支箭被整齐地摆放在面前的祭祀台上，我张开镶着金丝的弓，对准御神木上的靶。

五十米以上的距离，我能做到吗？

父亲，我能做到吗？

……我真的有能力成为家族的后继人吗？

——“我们生来不是为了完成什么任务，我们是为了获得幸福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巫女的祈祷应当是怀抱慈悲之心与神明对话。”

对啊，我不是为了完成继承的任务，此刻的我是发自内心地为他们祈祷。

一阵温柔的风吹入神社正殿，像是有无数双手抚摸着我的头顶，平息了我躁乱的心。我奇迹般地放松了紧皱的眉，将弓拉到最满、箭矢的尖端对准御神木，然后调整呼吸许下愿望——

神明大人，请借给队士们一往无前的力量与恶鬼战斗吧。愿他们所向披靡、连战皆捷。

松手的同时，弦音悠扬，指尖释放出灵力，一道紫光随着离弦的箭飞向远方，卷起了一阵风，御神木上的绳结飘忽摆动……

落靶的声音清亮，紫光圣洁，照亮了箭上祈愿的符纸。

长辈们很是震惊，耀哉大人和天音姐姐点了点头，神情欣慰又赞许。

我做到了。

之后的几支箭同样成功中靶，是否也象征着祈愿成功了呢？神明大人有没有听见我的愿望？

我祈盼鬼杀队的队士们平安幸福。

过去未能守护时透一家的遗恨，我想以此赎罪。

然而，我感觉到了，自己十分不冷静。我明显比平常的祈祷时，多释放出了数倍的灵力。剩最后一支箭时，我喘着气，为了瞄准靶子花了很长时间保持射型。

是无一郎在旁边的缘故吗？

神明大人啊，请您倾听我自私的祈愿，请让世间所有美好的愿望在他身上一一实现。

我如此祈祷着，松开手，又是一道亮光向前飞去。

我耗费了过多灵力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上，视线下意识地往无一郎的方向移走，他依旧毫无表情呆坐在那里。他眼神空洞、茫然若失，仿佛深陷黑暗，连悲伤和愤怒都不曾表露，眼中透亮的光彩消失不见。

我在西洋的书里读到过，失忆或许是逃避痛苦、自我保护的结果。

但是，无一郎，你连过去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忘记了吗？

……你真的情愿舍弃它们吗？

听见中靶的声音后，我闭上了眼。

无一郎，明明……

明明说好了要带我去看更多更美的萤火虫的呢。

——“下次，无一郎带我来看萤火虫吗？”

——“那当然！”

明明说好了要当我的骑士的呢。

——“牵了我的马，以后只能当我一个人的骑士。”

——“好啊。”

我的周遭好似无一郎的眼中相同的沉郁黑暗，无边无际……只有我孤单地守护着我们过往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