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光明三十出头,将近一米八的个子,身材精瘦精瘦,据说学历不高却酷爱学习,走哪都在胳膊底下夹本书,加上脸上那副黑框眼镜,确实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
陈光明很喜欢余田生,用他的话说就是他也年少辍学,自己一点点干到今天这个成绩,他从小余身上又看到自己年轻时候那股子劲头。
余田生不知道大工头说的劲头是什么,但人家对他好他是知道的。
不然非亲非故,也不会逢人就说他是他弟弟,还托工友多照顾,像模像样得大家都怀疑他们真有血缘关系。
因为陈光明的另眼相看,余田生的日子更加滋润起来,每天做的事不多不少,吃的东西却都是大家热情送上来的,怕他多心还硬说成是家乡特产。
余田生一面惴惴不安,毕竟他跟陈光明的关系实际八竿子打不着,一面跟工友们相处得越来越如鱼得水,日常一起上工下班,插科打诨日子过得飞快。
有事做有钱拿,再赶上奶奶快过生日,余田生把几个月工资一次性打回去,给奶奶打电话就理直气壮很多了。
之前因为阳奉阴违,奶奶生了好长时间的气,现在大概终于相信他靠自己也能活,电话里才不再提那个人,只叮嘱他该吃该喝别省着,对同事也不能小气。
奶奶又说了些别的,多亏袁师傅来帮忙,秋收已经结束,冬菜也种上了,她月初刚去了趟镇上,顺便给福利院送了一些菜。
听到福利院,余田生才想起来他已经好久没做那个小狗梦,顺口问起小鬼,问奶奶有没有见到。
“见是见到了,那孩子估计活不长。”
余田生一惊,差点咬到舌头,问奶奶:“为什么?又生病了吗?”
奶奶叹气:“他那不叫又生病,是一直生病好不了。罗玉梅也没办法,养一日算一日吧。”
余田生想着那张脸那双眼睛,心里堵得难受。
好好的一个人,不缺胳膊少腿,不聋也不哑,就算身体弱了点,也完全没有理由被丢出来。
可是人的命运是好是坏,哪有理由可言。
奶奶察觉到余田生的沉默,知道他胡思乱想得多,就在电话那头骂道:“少操心别人,自己还顾着上顿没下顿。”
余田生也不反驳,闷闷地挂了电话。
越来越接近年关,工地上的活都渐渐停工,要回家的工友早走了,余田生想着多挣点就主动留下看工地。
小年那天傍晚,余田生接到陈光明电话,请他去参加他的生日聚会。
不说受宠若惊,但余田生确实一直愁着没机会表示感谢,于是欣然接受邀请。
他先去给陈光明买了生日礼物,是一只贵得让人咋舌的钢笔,但他认为陈光明身为那么爱学习的大老板,钢笔再合适不过了。
生日宴办在一个海鲜酒楼,陈光明交游广阔又年轻有为,来给他庆祝的人不是老板就是工头。
余田生这个初出茅庐的青涩小子处处显得不一样,好在陈光明没把他当外人,从头到尾都带着他一起招待宾客,仿佛他真是他的异姓弟弟。
余田生还从没有得到过如此多的盛赞,对陈光明的感激之情更是达到了顶峰,尽管酒量浅得接近于无,却还是毫不犹豫地替陈光明挡了很多酒。
不出意外,他喝醉了,趴在桌子上被人一逗就大着舌头表态:“……光明哥是好人……”
人群哄笑里陈光明也问他:“小余,你说说哥哪里好?”
余田生努力掀起眼皮,到底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最后头一坠,趴回桌子上人事不省。
意识回笼时余田生还只以为被什么东西给咬了,他试图翻身,才发现自己被压着动弹不得,一受惊才彻底清醒。
黑暗里什么也看不清,但压在身上的分明是一个人,脑袋伏在他颈侧,温热舌头像蛇一样湿漉漉地爬过他的皮肤。
余田生脑袋里有什么崩断了,他猛地推身上的人,但他喝多了酒力气不够,那人反而抓着他的手将他禁锢住。
“别动。”那人喷着热气,声音低沉,“是我。”
余田生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声音是谁,他怔住了,简直不敢相信眼下的状况。
“光明哥?”他迟钝地开口,“你,你在做什么?”
陈光明抬起上身,几乎鼻尖对鼻尖地看着余田生,笑着说:“小余,哥喜欢你……”
但他刚说了几个字,就被余田生张嘴喷了一脸,他喝太多了,此时一恶心,胃里那点东西翻江倒海一样全冲了出来。
酣畅淋漓的呕吐,酒精混着食物残渣,将陈光明从床上逼到地上,狼狈无语地看着余田生。
他还在吐,伏在床边像是要把胃里掏空,也把脑海里挥之不去的过去现在统统吐个干净。
“为什么?”他痛苦中含混不清地问。
为什么是他呢?明明他们都是男人,明明那时候他还那么小,明明现在他们说好是哥哥弟弟,可是为什么还是他?
余田生涕泪横流,一开始只是呕吐的自然反应,后来就变成无法自抑直抵心灵的痛哭。
陈光明试图靠近安慰,马上就被余田生胡乱走过来的枕头被子逼退。
黑暗里他捡起被子擦了擦自己身上的脏东西,又随意丢开,走去啪地一声拍开了灯。
光线瞬间将遮羞布撕碎,丑陋展露无遗。
余田生抬起脸瞪着陈光明,眼底的愤恨几乎要刺穿他。
他掩饰一般扶了扶眼镜,苦笑道:“我以为你知道我对你的喜欢不一样。”
余田生吐无可吐,死尸一样趴在床边,对陈光明的话置若罔闻。
“我三十三了,”陈光明又说,“男的女的我分得清,喜欢什么样的我也分得清,所以我以为你也一样,你那么聪明。”
余田生缓慢摇头,闭上眼睛生无可恋地问:“聪明有错吗?我只把你当哥,但你……”
只要想到对方压在他身上,舌头在他脖子里游走的感觉,他再次趴下去搜肠刮肚地吐起来。
“对不起。”陈光明说。
余田生只管吐,后来陈光明走了他也没管,直到天亮了,有人过来敲门,他才头昏脑胀地下床开门。
服务员来看他有没有事,应该是陈光明交代的,但他还不如不叫,大姐看余田生的眼神让他羞愧得抬不起头。
余田生潦草收拾自己,也下定了决心,挣钱的事他又一次半途而废了。
或许这就是他的命,跟大好前程注定无缘。
余田生去了陈光明的办公室,但没见到人,打电话也不接,他只能等,直到下午才见到陈光明的秘书。
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姐姐,之前对他也是笑脸相迎,今天再见却满是遗憾。
“这是你的工钱。”秘书递给余田生一个牛皮信封,“陈总出差了,这是他让我转交的,里面有他个人给你的一点心意。”
“我只要工钱。”余田生说。
这算什么?给他的赔偿还是酬劳?把他当成买卖不成的交易对象?
余田生忍着恶心,等秘书把不该他拿的那部分分出来,但对方非常坚决地把信封塞给他,一面求饶:“陈总交代,完不成我也要丢工作,你别为难姐姐。”
余田生接过信封,正要把钱抽出来,秘书却跑了,他为难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只拿很少一部分,其他连信封一起留在了保安室。
跟傻不傻没关系,他只是无法接受陈光明不清不楚的馈赠。
当初踌躇满志地出来,如今心灰意冷地回去,余田生坐在大巴上,手指攥紧口袋里不多的一点钱,满心酸涩。
到家已是傍晚,奶奶坐在屋檐下摘菜,头顶的灯昏黄模糊,脚边几只鸡正扒拉着找食物。
余田生提着行李袋远远伫立,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他还在读书时候的事。
无数个这样的傍晚,奶奶算着时间把热腾腾的饭菜端出来,就坐在这个地方等他回家。
那时候余田生觉得人生都是希望,他能考很好的大学,挣钱带奶奶住城里的楼房。
奶奶今年六十九,常年劳作背已经佝偻了,动作也越来越迟缓……
余田生突然感到一阵害怕,怕他不够忍耐不够强大,让奶奶享不到福。
他其实应该忍耐的,装无事发生,或者利用陈光明的那点愧疚,赖在工地上。
“奶奶,”余田生鼻酸,强做欢喜,“我回来了,回来陪您过年。”
“奶奶,是我。”余田生往前。
奶奶像被暂停后又按了取消,猛地放下菜篮跨下台阶,小跑两步到余田生跟前。
余田生红着眼睛咧咧嘴,笑着把奶奶一把抱住,说:“奶奶,我想你做的饭菜了。”
奶奶被搂得不舒服,但推不动余田生,就在他背上拍了两掌,有些哽咽地骂:“臭崽子,不是说不回来过年?回来也不先打个招呼,吓死我了。”
奶奶确实经不住余田生吓,小时候就不说了,后来突然辍学,突然坠下脚手架,今天也一样,哪一次不是一点招呼都没有。
余田生感受到那两掌力里奶奶的气恼,虽然痛,但他却也松了一口气。
奶奶毕竟是奶奶,平时嚷着他该出去挣钱,该为未来做打算,但只要他回来,奶奶还是会这样“隆重”地迎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