猝然对上那双眼睛,余田生头皮有点发麻。
对方明明只是个小孩儿,却给他一种很难应付的压迫感。
大概是因为眼神太冷吧。
余田生跨上前,蹲到小孩旁边,笑着感叹:“真是你啊。你怎么在这坐着?不过咱俩是不是有点缘分,走这么远的路,进了这么大的林子,还就遇上了。”
小孩不理他,抬身往旁边挪开一点距离,脸又埋回膝盖上。
看他这样子还要一直坐下去,余田生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试探着问:“小鬼,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跟我说说怎么样,我保证不说出去。”
小鬼简直油盐不进,余田生只好继续:“那我先说吧,我来吃酒席,结果碰到一个特别讨厌的亲戚,我就自己跑了。不过等会儿我还得回去,那个人要是还在,我就,就……”
他有些为难地停下来,因为实在想不出他能对那人做什么。
现在动手他倒是也能打得过,但那是奶奶的堂弟,奶奶跟其他娘家人不走动,偏偏跟这个人联系还算多,他闹出任何动静肯定都会伤奶奶的心。
那是余田生最不愿意的,所以他其实还是什么都做不了。
“你就什么?”小孩儿突然问。
余田生转头看过去,小鬼姿势没变,肯出声大概是要看他到底能吹出什么牛来。
“唉,”余田生笑着叹气,“我就多吃点吧,总不能饿着肚子回去。你呢,你也是来吃酒席的吗?你跟我表姑认识?”
这小孩真是难搞,他想知道的才开口,问到他的就一概不理不回。
余田生想起那次给罗妈妈留的糖果,问他:“我上次去福利院给你带糖了,没看到你,罗妈妈后来给你没?”
小孩嘟哝说:“你话太多了。好吵。”
“我话多?”余田生假装生气,“那你多说点啊,你说我就不说了。”
小孩冷哼,却不搭腔。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都认识了,不知道名字说不过去。我叫余田生,你可以叫我……”
“跟我什么关系?”
小孩儿冷不丁一问,把余田生问住了。
跟他什么关系?
确实什么关系也没有,可是,这不是正常社交吗,问问名字,以后见面也好打招呼。
不过余田生想,就算再见面,这小鬼肯定也不会主动打招呼,能给点回应都是天大面子。
他讪笑着把话说完:“小鱼哥哥。福利院那些孩子都这么多叫我。”
小孩儿突然从地上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坐得太久腿麻了,刚起来又差点跌回去。
“诶,没事吧?”余田生问。
小孩儿一手扶着竹子,一手压着心口弯腰喘了一会儿,不等余田生再问,转身就走。
余田生只跟了几步,看那孩子走得快,仿佛要甩掉什么,他就站住了。
“喂小鬼,”他好笑地冲那小小背影喊,“下次见到了,别装不认识啊。”
都已经说了这么多话,算熟了吧。
孩子已经走出视线,余田生也打道回府,经过来时鸡鸭乱窜的地方,他故意吼了一嗓子,那些胆小玩意儿再次扑棱飞跑。
酒席还没结束,奶奶一见余田生就骂,说他屁股长疮坐不住,花钱的酒席不吃就是浪费,以后还怎么攒得上钱。
余田生默不作声,崔永贵还在旁边,他连眼皮都不想抬,就怕余光不小心扫到。
但崔永贵一点自觉都没有,接过奶奶的话笑着反驳:“姐你别这么说,田生才多大啊,他这个年纪攒什么钱?田生,你有用钱的地方给舅爷说,我给你先垫着,等你以后……”
“用不着。”余田生生硬地打断,“我有手有脚,花不到别人的钱。”
“怎么是别人呢,我是你舅爷,你不记得小时候我多疼你了,唉,那时候你可真乖啊……”
余田生拿筷子的手攥成拳头,要不是奶奶在旁边,真想把筷子插那人嘴巴里,让他一辈子都说不了话才好。
“我吃饭呢。”他咬牙切齿,“能不说那些几百年前的事吗?”
崔永贵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不说不说,你快吃,舅爷就喜欢看你吃东西。”
奶奶跟旁边人说完话,一有空又说余田生:“这会儿知道了,东西早分完了。”
那正好,余田生丢下碗筷起身:“吃完了。奶奶走吧,不然走回去天都黑了。”
奶奶气得牙痒:“急什么!我刚跟你舅爷说好了,过几天你就跟他走,他在城里有地方住,你跟着他不用操心吃住,能省一分是一分。”
“就听你奶奶的,舅爷能给你安排得明明白白。”崔永贵用手指扒拉他那大背头,踌躇满志,“舅爷也是自己走过来的,不能让你再走弯路,你放心,跟着我肯定能挣钱。”
奶奶两眼放光地附和:“你舅爷要在城里买房了,以后你也买,有了房子就不愁找媳妇。”
余田生实在不想多听一句,搓搓耳朵妥协道:“有钱挣当然要去。奶奶,我们走吧,回去我还要跟师父说说。”
虽然告辞出来了,奶奶还是不肯放过余田生,从埋怨他错过酒席浪费钱,说到崔永贵今年挣了多少,再把他又骂一顿,现在腿也好了,该出去就出去,窝在山里能有什么出息。
“我知道。”
余田生表现得很顺从,心里早把崔永贵骂了个狗血淋头,顺便出路都想好了。
他去哪都行,但绝对不可能跟着崔永贵。
为了避开那个人的一切,余田生换了个话题,问奶奶知不知道他下午遇到了谁。
奶奶没心思跟他绕圈子,直冲冲说:“要说就说。你还能遇到谁,厕所里难道还藏了田螺姑娘?”
余田生被奶奶的话逗笑,虽然不是田螺姑娘,但也跟个姑娘差不多。
他说:“我看到福利院的孩子了,瘦瘦巴巴,一个人坐在竹林里,我还以为大白天撞鬼了。也不知道那孩子来干嘛,问他也不肯说。”
奶奶只沉默了几秒,接着叹气:“难怪,我说罗玉梅怎么来了。”
“罗妈妈也在?”
奶奶却不耐烦:“白长一双眼睛,我都看到了,你就看不到。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刚走开。算了,你关心这么多做什么!”
余田生突然就明白了,既然罗妈妈也在,那小鬼自然是跟着她一起来的。可是……
他前后再一想,不可置信地惊叹:“表姑是不是之前收养过孩子?去年冬天我碰到一个男的把那小鬼送回福利院,难道那是小姑父?我不认识,今天好像也没看到他。”
“他出来说话敬酒,你走开了。”
余田生愣愣地瞪着奶奶,突然骂了一句:“草!”
奶奶扬手就要打,他忙躲开,急着解释:“奶奶,我不是骂你,我是骂他们!哪有这样的人,收养就收养,不如意又送回去。不对,他们是因为有自己的孩子了才把那小鬼送走吧?!更可恶了。”
他义愤填膺,再想想就彻底理解小孩一连串的表现了,甚至连他那不近人情的冷漠性子也能理解了。
是人又不是东西,一而再地被人丢来捡去,是个人都早疯了。
奶奶看余田生变脸一样无数个表情,忍不住又骂:“早跟你说过,人不如狗,知道就行了,管着自己不咬人,还能管着别人?”
余田生唉声叹气,为表姑一家不厚道,也为那个无辜小鬼。
隔天崔永贵果然打电话找余田生说工作的事,奶奶在旁听着,他嗯嗯啊啊配合地应付过去,然后用最快速度收拾出一个行李袋,第二天一早就出发。
奶奶只当他跟着崔永贵,千叮万嘱地让他多听舅爷的话,有事没事也买点东西孝敬舅爷。
余田生嘴上答应,心里想象自己给对方喂拳头,想得热血澎湃。
但从老家出来,他直接避开崔永贵所在的城市,选了离家更远的省城。
余田生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找一份工作顺利留下来,至于挣大钱,那是以后的事。
他白天到处跑工地,晚上就到火车站住最便宜的旅馆,说来也幸运,没跑几天还真被他找到了一份事。
一个学校翻建校舍,余田生只做最基础的活,他年轻老实,没少受其他工地老油条欺负,什么脏累的活都丢给他,还说成是对他的照顾。
余田生也不说什么,再累再难都咬牙扛下来。
因为他很清楚这份工做不下,他又要回到工地旅馆两头跑的日子,就算他愿意,他的钱包也支撑不了。
但活一天天做,日子一天天过,余田生的处境总算慢慢好了一些,同事们似乎越来越喜欢他这个能吃苦不抱怨的闷嘴葫芦。
再说他也有点招人喜欢的东西,踏实勤奋,二十出头的年纪,面相身材在一众老油条里格外出挑,加上从师父那里学来的真材实料,哪怕只砌砖他都比别人做得快又漂亮。
久而久之,余田生竟也成了香饽饽,谁都抢着跟他一起搭档出工,小工头还特意把他推荐给大工头。
大工头名叫陈光明,人称光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