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之末。
初春的这般时间,天色早就黑了个通透,县城当中自然也有无数人家点起了灯火。恰巧今日正是上元佳节,故而灯火也比往日要更为明亮些,虽说和那传闻中的永昼圣城卡萨布兰卡还存在差距,但也足以见得其繁华了。
繁华的县城如此,而郊野之外,原则上来说应是漆黑一片的。但现下,若是站在高些远些的地方看去,却能发现此地迸发着不输县城的光亮。而离近些,便能听见觥筹交错之音、嬉笑怒骂之声,尚能看见少许真的在认真破解灯谜的思考者。
当然,也有年轻男女,抛却了平日的矜持,大胆地走近了许多,一起看手艺人做糖人,一起活络心思猜花灯谜底。但终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若本就是有情人,彼此的心意也在这灯火通明之处愈发靠近。
而苏璃,不属于上述的任何一种。她明明身在热闹中央,挂着微笑,却又疏离地好似完全融不进这一方天地之中。她不饮酒,不吟诗,不猜灯谜,只是提着那袖珍的挂杆灯笼,看着这片热闹至极的景象。
明明是特地来逛这一趟,此时却又只像是个过客,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只是看着。仿佛只消看着,便能感同身受他人的喜怒哀乐,喜他人之所喜,哀他人之所哀。
她在想些什么?
或许,只有她自己清楚。
又或许,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
与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如蝴蝶般飘在在别苑中的言儿。她依是少女心性,对那些精致漂亮的小玩意没有丝毫抵抗力,便睁大了眼睛看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她也识了些许字,见到挂出的灯谜之后,便又想拉着自家小姐去看看那些灯谜。
可惜言儿的小脑瓜终究还是学识浅薄了些,求不得便只好求助自家小姐。苏璃倒是能猜到一些,拗不过言儿那楚楚可怜的目光,只好与她说了几道谜底。
于是那小蝴蝶便又雀跃地扇动了翅膀,把原本像是谪仙人般疏离的苏璃拉入了人间。于此,她在这上元灯会中,终是有了几许参与感。手中提着的袖珍灯笼恰像是她于人间定位的锚点,一豆孤灯烛火,也融进了这别苑的漫天华光当中,成为了其间闪着光的一部分。
今日这上元诗酒会办的自然是极好的,也如苏璃所料,晚宴时间过后,寻常百姓的比例便多了起来。许是吃过了饭,在家点过了灯,闲来无事,便来这顾家别苑当中凑凑上元佳节的热闹。
如今戌时,随着人来人往,气氛便愈发热烈起来。言儿先前还能借着苏璃给出的谜底,去换了几颗糖果和漂亮的纸灯笼,现下却是再也挤不进去了,只好带着留恋而又遗憾的目光,回到了苏璃身边。
糖果自然是二人分了,纸灯笼则是被言儿取了红绳,系在苏璃手中挂杆灯笼的下方。虽说这些纸灯笼没法点蜡烛,但挂在那已经点了灯火的袖珍灯笼下,亦能被映照出纸面的花纹而愈显精致。
苏璃见她比自己还要更欢喜,想来原本这灯笼也是言儿心喜买下的,便笑意盈盈地把竹竿递给了她。小姑娘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但还是谢过小姐欣然接下,便轻轻晃着灯笼,在这人潮汹涌中亦不改如蝴蝶般的蹁跹。
瞧她如此开朗,正如每个寻常的少女,没有太多规矩束缚而展露本真的烂漫模样,苏璃也便愈发庆幸,那场为她办的既简约又郑重的笄礼,的确没错花心思。
言儿这些日子倒是差不多摸清,小姐打出游归来之后,性子的确收敛了许多。从前爱瞎凑热闹,现而则是能在热闹与清净中保持一个良好的度,不会过多偏倚。比如,她正是爱热闹,才会在没有二公子陪同的情况下依然来此上元灯会;可她也不爱热闹,所以更习惯于游离人群之外,如一立身高阁的鸟雀,静观,而不涉入其中。
故而,在人流愈发多的时候,她便也主动拉着自家小姐去了人少些的地方,然后两个姑娘便一起举着那一串灯笼,看着夜色繁星,看着灯火通明。
言儿还努力想在人群中找找二公子的身影,毕竟今日二公子也是打算参与这灯会的。等到人少了些,她便又想拉着苏璃,回到场中看看。
苏璃却是温柔地笑了笑,道是言儿去看看便好,顺便把方才没能说出口的灯谜谜底交付上去,再换几个给这一串灯笼丰富丰富品类。她在此待着便好,也是怕和人群摩肩接踵把这串灯笼给碰坏。
言儿本是有些担心的,但转念一想,小姐是修者,比自己可强多了,真要是有什么危险小姐可远比她安全。于是她嘱咐了声小姐注意安全,便快步去到了场中,找一找二公子的踪迹,也顺便等一个人少的时机,去拿揭开灯谜谜面的小礼物。
而苏璃则是提着系有灯笼串的竹竿,留在原地。
正巧顾家后院放起了焰火,便炸开漫天的绚烂,苏璃被那万千灯火一照,娇柔和婉的脸上便落下了各色的影。她的眼瞳一如琉璃,倒映着焰火的绚烂,与繁星的璀璨,这双在夜色里依然亮着的眼,才是最为澄澈之物。
这澄澈之物的主人似有所感,让那黑得通透的琉璃偏过了一个角度,便能见得一个纤长而单薄的影。这影落在灯火阑珊中,故而没法看得真切,也正因如此,便形成了影影绰绰的婉约。
不过,苏璃一眼望去,便知道那不是自己所思的人儿,于是收回目光,看向自己手中提着的灯笼,便有几分寂寥跌入眼底,搅碎了如莲的心事。
可对瑾白而言,见到一个所曾认识的人,也该是打声招呼的。
身在异乡,见到的虽说不是旧友,对她而言甚至是个只知名讳和身份的小姑娘,但她不想当作没看见,打声招呼,也是她这般人最基本的礼貌。
她该是如此的,自有温柔而坚定的力量。
于是,她踏步上前,等到走到光中,便是如夜里的幽昙般盛放。哪怕有着遮了左半边脸的面具,她那胜却春日百花的惊世之貌,恰如天仙。一双静如秋水的眸子,倒映着漫天遍野的灯火,自她眼中,亦可照亮无边黑夜。
只可惜,苏璃正看着她的灯笼,未曾投去一眼见见这惊鸿之靥。
“苏姑娘。”
一声轻唤,安柔而舒缓,填补了今夜不曾见到双月共此时的温柔空缺。
苏璃便也偏头看去,便见得一谪仙般的女子,披着一身的灯火,向自己款款走来。此间一幕,无异于真切见到仙人的莅临。
“你是……”
那个戴面具的!
苏璃甫一见她便认了出来,原因倒也简单,她的装扮的确能让人印象深刻。明明是这般沉鱼落雁之姿,偏偏以冰冷的面具掩去半面,足够让她想起曾在聚香楼中的种种。
此时的她自然是清楚,当日的那面纱女子就是奏。不说她是颜霜,缘由在于那是奏曾经修得的分身,为寻见她而将分身散落八方,离体之时尚且是彼时奏的性格,故而还有那么几分恣意在身。
而面具女子,她至今都不清楚其人是谁,故而认出人来,说了一声“你是”便没了下文,因为她是真不知道这面具女子的姓名啊,卡在这儿真不是把人家给忘了啊!
瑾白似乎明白这一点,于是轻轻笑了声,替她补上自己的名字:“瑾白。”
虽然当初二人都没有互通姓名,但瑾白知晓苏璃的名字倒也不奇怪,那么多宾客瞧着热闹,唤她苏大小姐、苏璃小姐的兼而有之,听得之后,也便记住了。
“数月不见,瑾仙子果真美甚从前。”苏璃倒是一点儿也没尴尬,很自然地接话过去,顺便也由衷地夸赞了一句这美得不顾他人死活的仙子。
瑾白笑容愈显,语气亦是带了分笑意:“瑾并非姓氏,瑾白只是名字而已。”
这回苏璃真有点尴尬了,不是,怎么自我介绍只说个名不说姓的啊?她也不知道没有这个姓,只当第一个字便是姓了。
瑾白倒也没同她解释为何没有姓的问题,现下还只是第二次见面而已,没必要如此推心置腹。
其实吧,她也可以有姓,同老剑神姓谭便好。但老剑神从未与她提起让她添个姓,她便不会自作主张给自己冠上师父的姓。这一点,倒是很容易和某个因为也没有姓所以给自己安了师父的姓的小姑娘形成了对比。
“名字很美,很合仙子的闭月羞花之貌。”
苏璃只得如此再夸上一句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苏姑娘过誉了,亦不必唤我仙子,我尚还担不起这等美称。”
“仙子何必自谦?若仙子这般姑射神人都担不起仙子之名,这世上还有几人能担得起?如我这等村野之人,先前仙子在影中发着光都未能认出,实属不应。”
“苏姑娘果真是伶牙俐齿。”
瑾白笑得眉眼弯弯,如诗的风雅,如画的婉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