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2
“小戾!”沈鸢叫着他的名字从睡梦中惊醒。
她睡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手里抓着一件黑色的男款背心,江戾的。沈鸢想到在梦中抓着的那截树枝,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八成是她抓着衣服不撒手,江戾需早起出门不忍叫醒她只能把衣服脱了留下来。
沈鸢坐着缓了会儿,起床洗漱,顺手把衣服给他洗了。
姐弟俩日子过得苦,但已经比早年在乡下时好多了。
日子刚稳定下来那阵,江戾便不准她再洗衣服,她那一双早些年生过冻疮的手如今被养护得白皙柔滑,指节修长。
更别提其他脏活累活了,江戾有空,就做,没空就攒着,有空了再做。
小岛风大,日头好,沈鸢吃了江戾留下的早饭,收尾了昨晚没写完的教案,差不多到时间出门时,挂在院里的背心已经干了。
她便收了衣服叠回去,免得让江戾发现。
小岛四面环海,轮渡、渔船停泊在港口,离去又回归。蓝调的天空连接着海水,倒不知是谁映衬了谁。
这里每天都有不同面孔的游客到来,沈鸢表面虽不显,但心里总是不自在的,她如果遇到有举着相机拍照、录vlog的游客,是会尽力避开不入镜的。
有注意到她这个习惯的同事,说她这是贴心。只有沈鸢自己知道,她这是害怕。
怕遇到熟人,怕再和那个思想落后的穷乡僻壤产生牵连。
从家到教育机构要走一段下坡路,沿海的护栏被刷成蓝橙黄的色彩,如一条漂亮的彩带蜿蜒环绕着小岛。
岛上生源少,教育机构工作清闲,沈鸢上午两节课,下午一节。
下午那节课开始前,郭正冈来找她,两人又去了昨天那间咖啡馆。
“麻烦你跑一趟,我原本计划下班去所里找你。”沈鸢语气温温和和,符合她形象给人留下的感觉。
郭正冈坐在她面前,比昨天傍晚还要拘束,即便他今天来为的是工作相关的正事。
“这、这份走失儿童信息的表格需要江戾填一下,比如他自己走失那年的年龄、体貌特征、衣着、身上有没有胎记之类,以及是否还记得父母的姓名、地址、手机号,这些信息越详细越好。”郭正冈如今只是个见习警员,对办案的流程本就磕绊,面对沈鸢更紧张了,双手交握在桌子下面快搓掉一层皮。
走流程地说完这些固有的话,郭正冈想到昨天傍晚,沈鸢私下拜托自己帮忙给弟弟找家人时,特意拜托他保密连江戾本人都不能说的事,补充了句:“你如果不想江戾对寻亲的事抱着无望的希望,仍然决定瞒着他,这些信息你来填也行。”
沈鸢默许了郭正冈替她选择隐瞒找到的合理理由,社会上每年走失的儿童妇女不计其数,能寻回的却是寥寥无几,这的确是一条希望渺茫的不归路,有的家庭倾尽财产,有的人愁白了头发,但几乎所有人在绝望中崩溃、又在崩溃中强打精神,最终带着执念和遗憾结束一生。
江戾曾有过寻找自己家人的机会,那时他们逃离了吃人的乡下,在陌生的城市举目无亲的街道上,看见了电线杆上张贴的印着别人家小孩照片的寻亲启事,江戾一动不动地盯着发了好一会儿呆,沈鸢看出他的想法,带他去了附近的派出所登记自己的信息,但站在警局门口,当有警员过来询问他们两个有什么事时,江戾拽着沈鸢跑开了。
江戾说不用找,但沈鸢知道,不是不用找,是不能找。
江戾不找,她找。
沈鸢接过信息表,说:“这些信息我都知道,我填就好。”
郭正冈还想说,比较**的信息可以等沈鸢回去旁敲侧击地向江戾打听打听再填。
毕竟每个人都有不愿意说的事,当姐姐的未必知情。
但沈鸢从包里拿出笔,根本没犹豫,便一项项地填着和江戾有关的信息,动作一气呵成,仿佛了解自己一般,熟悉江戾。
郭正冈把话咽回肚子里,视线从她那一手秀气漂亮的字,移到她脸上。
沈鸢来的时候背一只印着机构名称的帆布包,坐下后随手放到了桌上,低挽的长发勾勒着她巴掌大的清丽脸庞,穿一条简约的无袖挂脖白裙,肩背瘦削如纸薄,即便踩的是双平底鞋,个头也只稍稍比郭正冈矮半头。
小岛紫外线指数高,但沈鸢越晒越白,走在街上人群中绿树下,白得发光。
郭正冈不自觉晃了神。
-
江戾傍晚回家吃饭前,去给派出所送了趟快递。有警员见到他,语气玩笑地撺弄他喊郭正冈姐夫:“小郭昨天跟你姐姐喝咖啡,今天又喝,我看是有戏。以后都是自家人了啊。”
郭正冈被调侃得窘迫,摆手想要澄清,结果急出了一头汗。没等他解释出口,所里老警察经过,把他叫过去,隔得远,江戾只依稀停了句:“……你这都是老办法,现在引进了一项新技术,找人更快。你这样……”
有警员要寄快递,东西分几单,江戾把视线从郭正冈窝囊的样子上收回来。
江戾揽收了这几单快递,给下一位快递收件人打电话时,郭正冈犹豫地凑过来。
江戾歪着头用肩膀夹着手机,边跟收件人说快递到了,边用记号笔在快递盒上划了几笔,然后才斜眼睨了郭正冈一眼。
江戾三教九流都接触,看人眼光毒,这一眼直接把郭正冈钉在原地。
“这瓶水给你。”郭正冈忍着不磕巴,示好地递了瓶水。
江戾朝旁边一抬下巴,示意:“放那。”
郭正冈没接触但听人说过江戾,岛上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都说他看着凶,但热心有情义,是个很不错的人。
郭正冈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不管自己和沈鸢成不成,都不错,且愿意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但江戾的态度太冷漠了,郭正冈连跟他澄清自己和沈鸢只是见了两面不要听所里警员乱说都忘记了,更别提沟通别的什么事了。
江戾把所有快递派送完已经是半小时后,刚刚跟郭正冈说话的老警察夹着保温杯在楼里晃了一圈应该是出来吃饭,在江戾开车走之前,把人留住。
“诶江戾,你在这正好。寻亲的事你别灰心,我刚还跟小郭说这事,现在科技进步,手段发达,希望比以前大得多。”
…………
夜晚的小岛像一座沉睡的古堡,金黄色亮光指引着晚归的路,海浪带着怒意般汹涌,蓝调的天幕却被蒙了层泛柔光的雾气,异常宁静。
江戾走到门口时,已经闻到家里飘出的饭菜香。
岛上不缺的就是海鲜,偏偏沈鸢吃海鲜过敏,而江戾喜欢吃。江戾洗手帮忙拿了碗盛米饭,坐下时跟沈鸢说:“下次挑你自己喜欢吃的做,我吃什么都行。”
沈鸢不是没苦硬吃的人,跟小时候被赶着去解决一日三餐的性质不同,她如今喜欢烹饪,觉得好好吃饭好好睡觉,每天把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好好生活,代表着积极的人生态度。她在厨房里忙活一两个小时,柴米油盐齐备,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本身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想做。明天上午我没课,中午给你做海鲜烩饭怎么样?今天米饭焖得多,正好明天用。”沈鸢坚持。
“不要。”江戾按开电饭煲确认了眼,说,“我今天饿,吃得多,剩不下。你如果想做炒饭,我明天中午回来时买个菠萝,你用菠萝炒饭吧。”
家里也就只有沈鸢喜欢吃这种甜滋滋的食物。
江戾卯着劲儿要把今天的米饭都解决了,一直闷头吃,沈鸢提了几件今天班上有趣的事,陪他坐着把饭吃完。
江戾去洗碗,沈鸢才回了自己房间。
江戾在厨房忙完,把外面晾着的衣服收了,叠好送去沈鸢房间。
江戾敲门,门里沈鸢让他等会,隔了十几秒才把门打开。
沈鸢收了衣服转身时,江戾瞅见她脖子后面起的红疹,手臂一伸把人拉住:“你过敏了?不是没吃海鲜吗?”
沈鸢语气平静:“湿疹,今中午起的。”
江戾扭头去找药箱:“我去拿药膏。”
沈鸢把人叫住,朝床头柜上的药膏看了眼:“我拿来了,刚刚就在涂。”
江戾看着沈鸢把衣服放回衣柜里再走回来,自己非但没退出房间,反倒往里进了几步。
他先于沈鸢把药膏拿起来,问:“除了后颈还有哪儿,我给你抹。”
沈鸢想到昨晚的事,下意识拒绝,伸手去夺药膏:“我涂得差不多了。”
江戾没信:“你后脑勺长眼了吗?又看不到。”
她常以柔弱亲和的外表示人,骨子里的要强坚定只在特定时候暴露。这种小事,她抗拒的心可有可无,并不坚定,很快顺从了他的意见,要求道:“你背过身,我换件衣服。”
江戾照做,靠墙的柜子上摆着一个隔几日换一次鲜花的瓷瓶,光滑的瓷面上影影绰绰地倒映出沈鸢背对着他换睡衣的背影。
畸形的影子,如一抹细腻的釉粉在瓷面上一闪而过。江戾喉结微滚,合上了眼皮。
直到应姜出声:“好了。”江戾才睁眼,转身。
沈鸢坐在床上,背对着江戾。她换掉了圆领半袖的蕾丝边睡裙,穿着一条黑色的细吊带睡裙,两条肩带在后背交错打了个叉延伸到腰侧,大片的后背连同腰窝裸露在外面。
“你——”也不怪沈鸢要换这样清凉的衣服,她后背湿疹生得严重,肩上、后腰都有。
但江戾注意力并不在这碍眼的红疹上。他今年二十二,血气方刚的男人,对沈鸢的心思本就不纯洁,直觉热血下涌坐不住,偏偏沈鸢拢了下头发,用左手提着,暴露得更多。
她偏头,衣料在她腰侧撑出空隙:“怎么了?”
江戾佯装镇地指挥:“要不,趴着吧。后背疹子多,要抹很久。”
沈鸢照做,趴到床上,才问:“很严重吗?你帮我拍个照片我看一眼。”
江戾已经挤了药膏,点涂在沈鸢背上,每一下他的指腹都像是被烫到一样。
沈鸢没等到他拍照给自己看,偏头要找他,不消停地动来动去,重复道:“拍照我看一下。”
“别动。”江戾用手按住她的肩膀,避免她乱动,自己却目不斜视,把红疹当成了靶心,“你再躲,我还亲你。”
沈鸢安静了。
江戾却没办法消停,他尽力转移着注意力,提起自己不想提的话题:“你今天又和郭正冈见面了?”
沈鸢没说话,仿佛睡着了。
江戾细致又迅速地抹完药膏,松开按着她肩膀的手,举着手机对着她后背拍了张照,然后把手机丢给她。
沈鸢如愿在手机上看到自己后背的情况,才说话:“你撞见了,还是听别人说的?”
“听人说的。我今天去派出所,别人让我喊他姐夫呢。”江戾把药膏拧上盖子,丢回床头柜上,一改冷笑的语气,严肃几分,道,“沈鸢,你如果让他碰你一下,我就打断他的手。”
沈鸢坐起来,面对着他,眼神严肃,打算跟他好好聊聊这件事。
但这并不是一个很好的聊天环境,江戾同样不给她机会。
他面不改色地看着沈鸢,继续说:“郭正冈的师傅,一个姓杨的警官,建议我采集血液样本入库寻亲,说这样找到的几率更大,准确率也高。”
沈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世上不可能有不透风的墙,只是没料到江戾会这么快知道这件事。
江戾的态度先于沈鸢解释这样做的原因,表达出来:“我不会去。休想让我离开你,除非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