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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鸢一直认为自己特别坚强,但沈玉娥的离开让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种错觉。
警察介入调查火灾的原因等细节,无家可归的沈鸢和江戾被暂时安顿在村委会,吃百家饭,等这一事故定性后,赵腾来把他们接走。
赵腾不具有收养条件,而且正值青年的他处在被家里催婚的年纪,突然多出来两个拖油瓶,虽说明理人都知道这是资助的孩子,县里人均素质高一些,但街坊邻里难免有嘴碎八卦的。赵腾父母都是体面人,开明但多少还是会受谣言的影响,沈鸢知道赵老师收留他们承担了很大的压力。
从村里到县里,生活环境提高的不止一点,但沈鸢没有丝毫的庆幸。
无数个夜里她都会梦见沈玉娥,然后满脸泪痕的在床上躺到天明。赵家没有多余的房产,只是把杂物间收拾出来安置了一张上下铺的架子床,沈鸢睡在上铺,江戾在下铺。江戾经常夜里听见沈鸢吮吸鼻子,小声啜泣的声音。
日子就这样一夜夜地过去。
沈鸢的中考成绩很好,江戾却缺席了考试。赵腾得知这件事后,板着脸,问为什么。
江戾说自己不喜欢读书,想打工赚钱。沈鸢当时在一旁听着,知道江戾在撒谎,他喜欢读书,而且很聪明,比她要聪明得多。
赵腾毕竟是个外人,几番规劝后,江戾仍坚持自己的决定。况且中考缺考,成绩稀烂,已成定局。赵腾便没再说什么。
江戾确实很聪明。那年夏天,江戾在当地的一场啤酒节活动上当服务生,被一个安徽的老板赏识,要带他去外地扩展业务。沈鸢第一反应是拒绝,但江戾再一次坚持,不顾沈鸢在气头上,仍然去了外地。
沈鸢从生气到害怕,她气江戾不服管,主意大,做事不考虑后果,担心他外地遇到危险,又怕江戾此去再也不回来。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外面有广阔的天地,任他展翅,没有拖累。
江戾一走便杳无音讯,沈鸢对他回来都不抱希望了,但没想到,临近高中开学,江戾回来了。
他瘦了很多,也黑了,似乎又长高了。他给了沈鸢一张卡,说里面是她高中的学费。沈鸢听到金额时,手都在颤抖,问他钱是哪里来的。
江戾说是合法渠道赚的,再多就不说了。
沈鸢紧紧捏着硬卡片,猜江戾这两个多月一定吃了很多苦,眼眶湿润,滚烫的泪扑簌簌地不受控制地往下落。
九月开学,沈鸢拿着录取通知书去报道,江戾则在高中附近的陋巷里租了一间房。
很小的房子,比赵家的杂物间大一点,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一道不透光的拉帘,一边是江戾的床,另一边沈鸢睡。江戾依旧在打工,看网吧,在烧烤摊当服务生。看别人做生意久了,也会自己倒腾一些货,U盘充电宝电脑零件,食品原料等等。
沈鸢具体不知道他做什么,但每当交学杂费和房租水电时,江戾总能第一时间拿出钱。
沈鸢每年都能拿奖学金助学金,学校里领导老师知道她家里的情况,都习惯性地特殊照顾她,连她在食堂吃饭都比别的同学便宜。
身边的同学善良真诚,少有幼稚的拉帮结派和讽刺扎人的偏见,沈鸢很迅速地融入到她们之中,一起去书店买书,在后街买小吃,传阅着热门的小说,八卦着班里哪个男生最帅,谁跟谁偷偷地谈恋爱。
沈鸢的校园生活普通而鲜活,跟大多数人无异,甚至凭借出挑的外表和优异的成绩,不仅受女生欢迎,班上不乏明里暗里喜欢她的男同学。
但沈鸢的重心不在这些事上,除了读书,沈鸢的世界里只有江戾。
江戾赚钱的路子渐渐打开,但多的是眼红的人来抢生意,甚至对他赶尽杀绝。江戾和高中学校里或斯文或阳光的男生不同,他气质越发凌厉桀骜,锋芒毕露。沈鸢就是那几年学会了处理各种各样的皮外伤,从最初看到江戾受伤便流眼泪,无意义地规劝着,到后来伤口处理得又快又好,半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他们租住的房子年岁久了,墙壁返潮,窗户漏雨。
那晚江戾刚受了伤,伤口还没养好,瓢泼的雨水从窗户的缝隙刮进来,湿了沈鸢的床铺。
江戾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给她睡,自己则打地铺。
地面返潮,这么睡一晚第二天肯定着凉。熄了灯的房间里,沈鸢听着江戾克制的咳嗽声,轻声叫他:“你……到床上睡吧。”
床上窸窸窣窣,是沈鸢往墙那边挪动,给江戾腾空的声音。
“小戾?”沈鸢抓着被子继续叫他,“你上来吧,能睡得开。”
江戾拒绝:“不了。”
沈鸢却说:“我们以前都是一起睡的,不是吗?”
是的。以前在村里条件有限,家里一共两张床。
王振东一张,沈玉娥带着他们俩睡一张,从他的五六岁,睡到她的十五六岁。
江戾没再坚持,拿了枕头到床上。
他躺下的时候,床板吱悠的晃动着,沈鸢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心跟着床一起晃。
昏暗不明的夜色里,江戾背对着她,后背宽阔结实,沉默不言。
姐弟俩的人生如果能这样或坎坷或顺遂地度过,就好了。
但高考那年,赵腾婚期在即,有关沈玉娥和赵腾的风言风语从村子刮到了县里,被女方的家人听了去,将此事当作丑闻质问赵家隐瞒,大闹婚礼。
赵家的老人因为顾及脸面争执时,急血攻心,引发脑淤血昏厥。
赵腾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发生车祸,当场死亡。
沈鸢进考场前得知了此事,扭头赶去了医院,错过了最后一场英语考试。
现身医院探望的沈鸢,被赵家人当成了众矢之的,连路过的医生护士都对她投来或同情或感叹的神情。
沈鸢高考失利,原本能去双一流重点的水平,因为缺考,只取得了上二本的成绩。
学校老师劝沈鸢复读,但沈鸢拒绝了,她觉得自己不配拥有好的前途,光明的未来。如果不是她想上学,沈玉娥不会去卖血,如果不去上学,赵腾便不会跟她们的生活有交集,艾滋病、不正当的关系等等衍生事件便不会出现。
沈鸢觉得,高考失利就失利了吧,这是她该遭到的报应。
她只想快点离开这里。
她想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
三年前的暑假,江戾出了远门。而今年,沈鸢和江戾一起离开了。
沈鸢被浙江的一所二本院校录取,调剂到了英语专业。沈鸢英语不差,也很喜欢这门学科,但高考时缺考的是英语,而今却进了这个专业,这种戏剧般的命运安排让人不免发笑。
江戾依旧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但过程并不顺利,遇到了无良房东,骗走了租金不说,江戾和沈鸢被房东从房子里赶出来。
他们带着很少的行李,流落街头,相依为命。这像是某种预兆,他们新的生活并不顺利,沈鸢打工时被揩油,江戾替她出头,可事后遭地头蛇报复。江戾被牵连丢了工作,还断了两根肋骨住了院。
他们往前看不到前途,往后踩不到归路。
外界风雨侵袭,混乱不堪,姐弟两人在回到那几平米的容身之所时,依偎得越紧。
那是江戾受伤康复后的事情,江戾白天在商场做销售员,晚上去KTV卖酒水,沈鸢则拿着自己高考近乎满分的数学成绩,找了几份家教的工作。
那天她在学生家上课时,遭到学生家长言语骚扰,险些拿不回薪水。
沈鸢回到家,看见江戾在沙发上补觉,晚上他还需要出门。沈鸢摘掉包后,带着一身疲惫窝进了他的怀里。
沙发是房东留下的,很小的双人沙发,江戾一个人躺都觉得拥挤。
沈鸢窝好后,却觉得这里舒服极了。
江戾本就没睡死,知道是她,却没有推开她,只问:“很累?要不推掉一份家教吧。我这里还有点,够大学的花销。”
沈鸢没抬头,没睁眼,睡着了似的呓语:“我长得很想让人侵犯吗?”
江戾半梦半醒间,反问了句“什么”,一两秒后,他明白过来,刹那间惊醒,从沙发上撑起手臂盯着沈鸢:“有人欺负你?”
他语气严肃,表情很凶。
沈鸢往沙发中间挪了挪,脑袋挨着他的手臂歪了歪,借着他的手臂挡住眼前的光亮,没说话。
“沈鸢,回答。”江戾执着地追问。
“有个学生家长想扣我的薪水,被我要回来了。”沈鸢声音闷闷的,不敢瞒他,但也不敢全说,避重就轻地解释完,心头的憋屈劲儿上来,说话带上了哭腔,“小戾,我只是想过普通人的平静生活,一日三餐,念书,工作,怎么就这么难啊。”
江戾紧绷的后背一点点放松,又被沈鸢的话说得心如刀绞。
沈鸢眼角湿润的泪烫着江戾的手臂,他俯身,用另外一只手拥着她,吻上了她的后颈:“会好的,都会好的。”
逼仄的双人沙发上,两人身体交叠,江戾吻她的后颈,她的耳廓,最终舔掉她眼角的泪。
沈鸢在酥麻的战栗中拧身,被江戾精准地捉住了粉唇。
密密匝匝的接吻声覆盖了焦虑悲伤的情绪,放纵过程的快感麻痹着被苦痛折磨到脆弱敏感的神经。
沈鸢说话的声音隔了几秒钟的时差才落到江戾耳朵里:“小戾,那年夏夜雨水天,你偷偷亲我了,对吗?”
江戾突然僵住了动作,陷入被戳破秘密后的不知所措。
沈鸢声音却轻,说:“我不反感,真的。如果我必须和谁发生亲密关系,那我愿意这个人是你。”
分明两人之中强势的是江戾,不论身体力量还是精神控制,但他的命脉被沈鸢轻而易举地攥在手里。
前途险恶,他们携手,便风雨无阻。
没多久,大学开学。沈鸢因为办助学贷款的事,需要村委那边走手续。联系她的村领导对她的情况很是上心,除了正事,还问了不少她的近况,得知她在这边安顿得很好,才放心,临挂断电话前,叮嘱道:“你和弟弟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能进到一个屋檐下就是缘分。要互相帮衬,好好生活。看到你们过得好,你妈妈才能安心。”
沈鸢才猛然惊醒,自己到底做了怎样的糊涂事。
那之后沈鸢一次次以“小戾,我是姐姐”,提醒自己结束那浑噩混乱的相处方式,绝情地忽视江戾的感情。
日子照旧,好坏参半。
再后来,他们到了垌伧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