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里沉默地将小院内外料理得井井有条,磨面、腌制肉和菜、弹棉花,她有条不紊地进行一系列入冬准备。
曾经她守着别人遗留的屋子,总怀有无端的愤怒和怨气,每个人都让她觉得压抑,她不自觉对抗一切。
战争带来的剧变,将志里从她所沉浸的那部分自我中推了出来;
任往事随着那陈朽的房子归于灰烬,让一切怨艾同泪水流出体内随风蒸发,踏上更广阔的土地,看到前所未见的风景。
在新开辟的空间,每天看这几个孩子说说笑笑,从这个没有亲缘的拼凑家庭享受天伦之乐,至于外界政治的变动和邻人的闲话,她耳朵背,听不清。
“这么盯着我很不礼貌。”
安卡吸溜了一口菜汤,头也不抬地说。
“被碾烂过的嘴也能喝汤,就像你俩也能舞刀弄剑一样。”
“……”
“……”
安卡又去盛了一碗。
志里吃完下桌前叮嘱安卡:“吃完到后院帮我晒菜干。”
安卡瘪嘴,嗯声。
她走了,纯子才向在饭桌边发呆的三堇说。
“明后天跟亲家定正日子,不知道为啥要我也在。”
“你不来了?”
“早上也许能来,来不了也会在家扎马步的。师兄不用想我。”
高兴还来不及。宗次郎经常后悔鼓励纯子拜师。
身法要领讲一遍,跟着做一遍,宗次郎差不多就会了。
纯子医理学得比宗次郎好,但剑术天赋远远不如。懒得多次示范的三堇叫宗次郎教她。
好不容易教会了,互相过招,偏生她好胜,即使三堇说宗次郎的天才百年难遇,她依旧不太服,屡败屡战。让着她她更不干。
除此之外,为了方便讲解药草形态和药性与人体结构,三堇编画了两本教材。讲课时他们不得不挤着看一本,课下则轮换,她有时把两本都偷摸带回家。
宗次郎学得没她热情,一任由她却也不甘心。
今天纯子不来,老师有事,学堂放半天假。宗次郎迫不及待回去和三堇上课了。
他与那些孩子都不同路,走到中途身后还有脚步声,他站住,回头看见个男孩,是他同学。
“这半年你和纯子走得很近啊。”
长得横壮,脏兮兮的,比最近才开始抽条的宗次郎高出大半头。
“离她远点,那是我大哥的女人,他们要成亲了。”
宗次郎记得当初就是他父亲要绑了他们给山贼谢罪。
“你有哥哥?”
“不是亲的,认的……我凭什么跟你解释!”
他冲过来抓宗次郎领子,举起不小的拳头。
宗次郎瞥了眼他干裂粗糙的手,然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
“瞅什么?!”
没得到畏惧的反应,他恼怒地又举拳头作势要打。
“看你和你父亲有几分像。”
他听了并没理解,就是觉得冒犯,想提着领子把人掼在地上,却不料使劲的那只手被一抓一扭,整个人就顺着反作用的力,倒上盖着薄雪的田埂。
宗次郎拧着他的手,他一动胳膊就跟要断了似的。
他难堪又害怕地骂起来,听见宗次郎说:
“手指落在老家了,老母叫带上,没听见,因为耳朵也落家了……你们编的笑话很没意思,以后不要围着野村说了。”
他朝一如往常微笑着的宗次郎吐口水,却落到了自己前襟上。
“你知道从有意识以来就被欺凌殴打会让人变得怎样吗?”
宗次郎想找打了不会有事的地方,然而想不起确切的内脏位置。
“一开始肯定会疼,会恐惧。但到了一定限度,忽然觉得不过如此,没什么好怕的。人都会疼、会死。你不怕它,他就怕你。”
回去得好好温习了。宗次郎虚踩在他子孙根上。果然他慌了,差点哭起来。
“我想过平和安宁的生活,一旦有人来破坏,即使只是扰乱——”
他看不懂宗次郎棕黑的眼中闪动着的杀意,哆哆嗦嗦又泪眼模糊的也看不大清。
“以后别这样了。”宗次郎松开他。
不该在路上耽误那么久。
“总之就是偷溜了过来!”
在院门撞见纯子的宗次郎难受极了。
纯子从家里逃出来开心坏了,拖着宗次郎就要趁天还亮进院对练几回合。
晒菜干的平台边,安卡和刚睡醒等教课的三堇闲坐着。
安卡掌根撑着自己凹凸不平的下巴,留意着他露出的那只保持着深蓝的眼睛。
“什么心情?”
“指什么?”
“养孩子。”
三堇思索地垂下眼,沉吟着。
他本人未曾有过这样的时期,充满探索渴望和蓬勃朝气,跌跌撞撞熟悉环境和规则,逐渐成长,伤痛都在一个安全的限度内。
他对此毫无意见。顶多就像说了一句没有逗笑任何人的俏皮话,感到有些落寞和无意义。
时至今日,身陷其中,他不再把人生当可有可无的、冷笑话一样的东西,看着孩子们和水稻土豆一起汲取大地和太阳的能量生长成熟……
“体会到了一点乐趣。”
他轻松笑着得出结论。
安卡忽然释然了,这样也好。
好好当一回人,然后死去。
“你会恐惧吗?”
“指什么?”
“比如你喜欢现在的生活,你会害怕失去它吗?”
三堇摇头。
“你恐惧过么?”
“嗯。”
“对什么?”
“所有。”
安卡久久不语。
“所有”意味着宇宙,他自己;宇宙对他做的,和他可能会做的一切。
“你知道我从哪来吗?”安卡又问。
“另一种可能,未被确定的可能。”
“你还知道什么?”
“你只能选择一种可能。选择没有对错,只有你觉得应不应该。”
“我当然选你。”
“现在不是做选择的时机。”
“为什么?”
“正反两面虽然加起来都是七,但在骰子落地时,才能分出正反。”
复杂又抽象,安卡不想了。
“正反、反正我都觉得你才是我的主人。”
那个给它智慧、让它新取名字做自己生命的主人的人。
几经变换形态至今,它依旧对他忠诚,算是种族天赋吧,但从不是出于奴性,而是出于爱。
“你消失了我对你的爱也不会消失,我的生命就是证明。”
“别说些像是我明天就会死的话。”
虽然明天和一千年后的明天,对他没什么区别。
一阵突然爆发的大笑,他们向那边看去。
光线暧暧,院落里的农具、作物、鸡圈、谷仓和树木都被模糊了边界,在黑的天与地之间缩成一团,他俩也变成了两个黑影。
较矮的身影指了指发出笑声的另一个。
“她原本输了不开心,后来闻到臭味发现自己踩到了鸡屎,就开始笑了……”
战争一直在持续,始终没有波及到这。
幕府军沿淀川北上。
回响在林中的婉转鸟啼从很远飘来。
斋藤望着交错的田埂。
齐整如梳的稻子吸饱了阳光的色泽。
黄昏下兴起微风的稻田仿佛有了生命,令人眩晕地缓缓移动着。
“你确定鹿原村在这个方向?”
没听到副手的回答,他回头。他的兵士不见了,而一旁岔路的尽头正是个背靠青山的小村落。
刚刚没有这条岔路,斋藤记得很清楚,山也不在这个方位。
策马调头,进入村中;
屋舍俨然,道路平整,牲畜车马人迹俱无。
竟会扔下满田待收的粮食逃难么,慌乱之中又如何处处整洁?
斋藤紧握着刀,直走到村子尽头。
遥遥便见那户人家门口有个在剥玉米粒的人。
他下马,走到那人面前。
三堇抬头的瞬间,太阳在他身后的山峰隐去光芒。
互相认出,谁都没有打招呼。
“我的同僚病了,频频咳血,听说鹿原村有位医者药到病除。应该就在这里。”京都那时斋藤就听说他的药灵。
“哦。”
三堇低下头,继续剥下黄白的玉米粒,露出红的芯。
斋藤拔刀:“性命攸关,只好得罪了。”
剥完了,三堇起身,身上的玉米芯碎屑飘到空中。
“那病无药可医。”
斋藤稳稳持刀,刀锋挨近他的脖子:“我不信和尚道士常挂在嘴边的天命那一套。无论你用药也好巫术也罢,让总司好起来!”
“那将你的寿命换给他呢?”
斋藤怔住。
“所谓天命,无非亿万生灵互相作用的因果,倒也好改,但谁愿意?”三堇轻轻拨开他的刀尖,端起玉米走回院里。“愿意的,是尚未看清。”
檐下,志里把玉米芯捡出来,留着晒干烧火;注意到三堇指尖的血丝。
“包一下?”
“不碍事。”
“最近村里又在传仗要打过来了,闹腾着呢。”
“还不是照样准备秋收。”
“是啊。”
在帮着捡豆子的安卡看了看院门,刚才这里好像裂出了一个维度的时空,现在没有了。
村子外围的迷阵不够么?
斋藤牵马走出空荡荡的村子。
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本该在他身后的土路农户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那片金黄的稻田。
而旁边的岔路上,他带来的士兵在张望鹿原村。
1868年1月27日。
鸟羽伏见之战,新政府军全胜。戊辰战争由此而始。
先已被攻入腹地,后江户总府又被改名更姓;
1869年,德川旧幕府彻底倒台,亲幕府组织新选组解散。
战争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