拭去你的眼泪 第3章 3-心事

司青岚有些愣住了。

他从来没见过常浔这副样子。

常浔平时都是笑嘻嘻的，很阳光开朗，谁都会被他的笑容感染。但现在那双时常笑着的桃花眼里盛满了晶莹的泪水，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来。也确实如司青岚所预料的那样，豆大的泪珠忽然啪嗒啪嗒往下掉。

像珍珠一样，落了满盘，全部砸在司青岚的心上。

司青岚很无措，立刻在身上翻找起纸巾来。

常浔本来也不想哭，他之前都是在被子里偷偷哭的，从没在人前哭过，但是司青岚说话的语气那么温和，常浔鼻子一酸就有些控制不住了。

常浔哭起来控制不住声音，他试着闭上嘴巴哭，反而打了个哭嗝，顿时更伤心了，抽抽噎噎地抹眼泪。

司青岚终于从校服口袋里翻出手帕纸，抽出一张小心地给常浔擦眼泪，常浔泪眼婆娑，眼睛鼻尖都哭红了。

这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啊。

司青岚没说话，安静地陪在常浔身边。

常浔的哭声慢慢减小，后面渐渐没声儿了，拿手帕纸捂着脸，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好意思。

好丢人啊，在司青岚面前哭得这么狼狈。

“好些了吗？”司青岚放低声音。

常浔胡乱地点点头，瓮声瓮气道：“嗯。”

又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闹脾气，莫名其妙大哭。

“不会啊。”司青岚说：“疾痛惨怛。看来真是受委屈了。”①

不然怎么会哭得这么伤心。

常浔缓了一会，哭出来之后，他心里好受多了，但还不太确定要不要把憋在心里的事告诉司青岚。他向来是有事就自己消化的性格，告诉别人就感觉是在示弱，不太习惯。

但是司青岚一直陪在他身边，一副我等你酝酿好的样子。

司青岚是他的好朋友，司青岚可以信任。常浔如此想着，试探开口：“司青岚，我哭不是因为成绩。”

“嗯，我知道。”司青岚问：“那是因为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说起来可能会很长。”常浔低声说。

司青岚拍了拍他的肩膀，“没关系，我们有很多时间。”

常浔：“那我说啦？”

“说吧。”司青岚笑着对他点点头。

这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常浔要从很久很久之前说起。

*

常浔刚生下来的时候就没了妈，他素未谋面的母亲在生他的时候大出血，没抢救回来。

他的父亲常怀仁，当时是个一穷二白的穷小子，刚死了媳妇，心里难受，远走他乡。

常浔这个刚出生的小娃娃，就被扔给了他奶奶——一个有趣的老太太。

据奶奶所说，她一把屎一把尿把常浔拉扯大，在常浔还小的时候，背着常浔到处做工。幸好她当时还年轻，才五十多岁，不然就被常浔折腾死了。

“我当时很不乖吗？”七八岁的常浔蹲在奶奶旁边看奶奶择菜。

“不是不乖。”奶奶手脚麻利地把菜叶和菜杆分离，“你当时老生病，动不动就发烧。有一次我背着你去给人缝衣服，你一整个下午都没动，我还觉得我这大孙子真乖，没想到你烧了半天，脸蛋都成猴屁股了，我赶紧带你去医院。哎呦，吓得我呀。”

常浔嘿嘿笑起来，“我现在身体非常棒。”

“我大孙子身体最棒了。”奶奶忽然看了看敞开门的堂屋，“哎呦大孙子，快把那只野猫赶走，我们的肉要被吃啦！”

常浔立刻去赶猫。

“原来你是和奶奶一起长大的。”司青岚道。

常浔说：“我和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的老伴也去得早，常浔没见过爷爷，和奶奶一起生活了十几年。

常浔从小就懂得心疼奶奶，因为他明白自己的家庭和别人不太一样。在小学的时候，常浔经常听到别的小朋友说：“今天我爸爸接我。”“今天我妈妈接我。”“开家长会的时候我姐姐来。”

什么爸爸妈妈姐姐哥哥，常浔觉得自己有奶奶就够了。不过，好像每个小孩都有爸爸妈妈，不然小孩是从哪里来的？常浔知道自己妈妈去世了，但是不知道自己爸爸去了哪里。

爸爸是什么？爸爸是奶奶的儿子，那爸爸怎么从来不来看奶奶？

常浔边走路回家，边天真地想着，可能爸爸也在土里吧。

走到奶奶家的胡同口，常浔看到奶奶和其他老太太坐在一起，其中一个老太太表情夸张地说：“我孙女在市里上小学，成绩可好了，每次考试都拿奖状呢。”

奶奶在旁边钩帽子，没参与话题。

常浔走过去，大声喊：“奶奶！我语文和数学都考了一百分，老师给我发了奖状和奖品。”

奶奶立刻抬起头，两只眼睛笑成一条缝，“哎呦，我大孙子放学啦！”

奶奶每次看到他拿奖状，眼睛都会笑成一条缝，还会和周围的老太太炫耀，嗯，虚荣的奶奶。但是，常浔想，既然奶奶开心，那他就努力学习让奶奶多开心开心吧。

“奶奶这么有意思啊。”司青岚说。

常浔点点头，“我很喜欢我奶奶。”

但是奶奶虽然是个乐观的小老太太，也会有心情下雨的时候。

每年的尾巴，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大红灯笼挂满一整条胡同，这个时候，奶奶就会变得有些惆怅。

常浔穿着奶奶给他买的新衣服，揣着袖子蹲在奶奶身边，和奶奶一起看电视上的节目，他一会看一眼奶奶，一会看一眼电视，终于忍不住道：“奶奶，你是不是不开心啊？”

“啊？”奶奶惊讶，“大孙子怎么看出来奶奶不开心的？”

“您都打了十次瞌睡了。”常浔撇撇嘴，“平时看电视没见过您犯困，您看起电视可起劲了。”

奶奶尴尬一笑，心虚道：“这不是心里揣着事嘛，没心情看啦。”

“那还开电视干什么，要不您去睡觉吧。”常浔说：“您心里揣着什么事啊？”

“这不是想你爸了吗？”奶奶咕哝了一句。

“我爸？”常浔说：“我爸不是在土里吗？您想他就去给他烧纸吧。”

“啥？小兔崽子！谁告诉你你爸死了？”奶奶大怒。

“我猜的。”常浔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推测，“我妈妈死了，所以我没见过她。我也没见过我爸，所以他应该也死了，难道他没死吗？”

“……”奶奶沉默一会，语重心长道：“你爸只是打工去了，别乱说。也别瞎猜，小孩子瞎想干什么？”

常浔哦了声，天真地问：“那他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回来啊？”

奶奶没说话。

常浔道：“奶奶别想他了，有我陪着您过年还不好吗？”

“是是是，我大孙子陪着我过年我可高兴了。”奶奶笑起来。

司青岚看了看常浔，“然后呢？”

常浔双手托着脸，向远处眺望，“然后有一年，我爸终于回来了。”

那一年常浔上六年级，他已经懂得了很多东西，知道像自己这样的小孩被称为“留守儿童”。

或许奶奶给他的爱并不足以填补父母的空缺，但由于常浔从小到大，实在是见过太多次奶奶在春节时的忧愁，所以，常浔第一眼见到自己的父亲，心生出的情绪是厌恶。

十二年都没有音讯，突然站到他面前说：“我是你爸。”

常浔并不能接受。

但是奶奶貌似很高兴自己儿子回来看她，在一旁说：“浔儿，这是你爸，快叫人啊。”

常浔面无表情地说：“爸爸。”

常怀仁回来那一年，奶奶做了许多菜，忙前忙后脚不沾地，常浔都看在眼里，知道奶奶这是高兴得紧，于是明白自己也不能扫兴。

常怀仁问他的功课：“平时都考多少分？在班里排第几名？”

“满分，第一。”常浔很简短地说。

“可以啊，不愧是我儿子。”

似乎是为了尽十二年没尽的孝心，常怀仁给奶奶买了一部手机，教奶奶如何使用，奶奶学会之后，把常浔叫过去神神秘秘道：“大孙子，你猜这黑盒子能干啥？”

常浔嫌弃地看了一眼那个板砖。

“可以打电话哦，就是可以和隔着很远的人说话，你爸以后每周都给咱们打电话。”奶奶说。

“他还要走吗？”常浔问。

“当然啦，出去赚钱呀，不然谁给你交学费？”奶奶道。

常浔只知道自己的学费是奶奶省吃俭用省出来的——前十几年常怀仁和家里一点联系都没有。

一个破板砖，导致常浔每周都要向常怀仁汇报自己的功课，凭什么啊，他每次都很简略地说完，然后把手机还给奶奶。

而常怀仁每次打电话来似乎只是问他成绩，和奶奶说的话不多，总是“晚上好妈，吃了吗？”“我还忙，先挂了。”

奶奶还想絮絮叨叨说些家庭琐事时，常怀仁总会挂断电话。

常浔对自己父亲天然的没好感。

之后常怀仁还是在外面，除了每周的电话常怀仁也烦不到他，没想到，常怀仁在某次电话中宣布了一个重要的消息：

“我过不了多久就回去了，在市里买套房子，把你们接过来一起住。”

那个时候常浔上初二，他皱了皱眉，没说话，倒是奶奶，惊喜道：“真的啊？打算回来安家啦？”

“是啊，我还找了个媳妇，带回去给您看看。”

“哎呦，那可真是太好了。”

过不了多久，常怀仁领着一个女人回了家，奶奶热情招待了他们。

彼时，奶奶蹲在常浔面前，仔细叮嘱，“以后这个阿姨就是你妈啦，你可要好好叫人啊。”

以后的家庭就是完整的了，听上去这似乎是个令人喜悦的消息，但常浔并不开心。不过他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这是奶奶所期盼的幸福的家庭，于是他乖乖叫了人，一旁的奶奶显然松了口气。

“房子装修好了咱们一家就搬过去住吧？”常怀仁问道。

奶奶摆手，推拒道：“我可不去啊，我不喜欢在楼房里待着，闷。我在这里住习惯了，这就是我的根，你把小浔接过去住吧。”

常怀仁又劝了几句，见奶奶态度强硬，便妥协了，转而问：“常浔，和爸爸一起住吧。”

常浔本来低头吃饭，闻声抬起头，他的目光扫过常怀仁和后妈的表情，最后停在奶奶的脸上，奶奶的眼睛里好像有泪，但神情是幸福、满足、不舍交织在一起。

她的眼睛好像在说：“快答应。”

常浔道：“我还在上初中，不想转学，等我上高中再和你住吧。”

“好，就这么说定了。”

“然后我上了高中就和我爸一起住了。”常浔道。

司青岚点点头，宛如一个合格的听众。

对常浔来说，他的亲人只有奶奶，奶奶对他最重要，常怀仁只是名义上的父亲而已，他不喜自己的父亲，和他住在一起之后，更是讨厌。

常浔上高中后，每半个月休假，他总是跑到奶奶那里去，奶奶看见他会露出惊喜的表情，“哇，我大孙子来啦？”

“嗯哼。”常浔点点头，坐在小板凳上开始写作业。

奶奶坐着等了一会，试探问道：“就你一个人来啊。”

常浔道：“是的。奶奶，您快做饭吧，我要饿死了。”

“好好好，奶奶给我大孙子做饭去。”

常浔看着奶奶的背影，为奶奶鸣不平。

常怀仁显然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他很少看望奶奶，对奶奶关心不足，还会嫌弃奶奶做的饭太咸太油腻，嫌弃奶奶的絮絮叨叨。但偶尔突如其来的孝心，又会让奶奶感动许久。

常浔不能理解奶奶，但是他想让奶奶开心，于是对常怀仁说：“奶奶想你了，你有空就去看看她吧。”

常怀仁坐在沙发上，一只手臂给妻子当靠枕，“你妈快要生了，我最近没时间。”

常浔看向后妈隆起的肚子，哦了声。

常轩在三个人的期待中出生。

常浔冷眼旁观常怀仁、后妈、奶奶围在那个小孩身边，默默回了自己房间。

那一瞬常浔忽然觉得，他在这个家庭中，有些格格不入。

尽管常怀仁回来后有负起一个父亲的责任，后妈也会关心他天冷加衣，但常浔还是觉得，从前和奶奶住在一起的时光是最美好的。

“其实这样的生活我也能渐渐习惯。”常浔说：“我可以扮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但前提是奶奶得在。”

常浔眼睛里有浓重的悲伤，司青岚看着他，问：“奶奶不在了吗？”

常浔轻轻嗯了一声。

奶奶是在今年的九月份走的。

①疾痛惨怛：出处：《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汉·司马迁

作者路过，并说：请看下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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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