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没有立刻动身,而是一路往青衣斋去了。
果不其然一推开门梁青尢又是躺在凉椅上看话本,嗑着花生瓜子,笑意盈盈。
“梁前辈。”池连尽朝他行一礼,身后的玲珑和楚连袂也接连鞠躬颔首。
结果梁青尢并没什么反应,玲珑已经认出他来了,举着手指点他。
“梁……”似乎是一时想不起什么名字,“那个天……天河镇的梁大夫?!”
听见玲珑的话音,梁青尢才兀地放下了话本和他正翘起的二郎腿。
“哟,纪小丫头。”
“……真是你啊?”
玲珑简直不敢相信他们在天河镇遇见的那位医术高超的老头居然和血刃堂有关系,该说是运气好呢还是不好呢?
“你居然是血刃堂曾经的北堂主吗?”
梁青尢摸了摸胡子,一副不太想忆往昔的模样,“十几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罢。”
玲珑轻笑开来,一改先前的态度,语气尊敬了不少。
“谢谢您救了师兄……”她低头揉着自己的指尖,有些腼腆地轻轻道着谢意。
“如果师兄活不下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安生的,所以……真的谢谢先生。”
池连尽默默望了望她,垂下眼帘并未言语。
听她这样说,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可同时也感到自责不已。他没想过自己的死会害她悲伤,也许会成为一生都无法释怀的心结。
可相比下来,起码她永远都会记得他,总比活着却爱而不得好受一些吧。
“嗐!”梁青尢笑着摆了摆手,转而把指头戳向池连尽的脑门,“你家这个小子,三天两头就知道给我找麻烦!你知道害老头子我多费神吗?”
嘴上虽然不饶他,笑过以后,他背手顿了片刻,轻叹一气。
“丫头啊,你可千万莫要辜负了他……”
池连尽礼一直未收,头垂得更低了。玲珑只看了他一眼,对着梁青尢笑了笑。
“先生放心,我都明白。”
他对自己的这份心意,她的的确确比任何人都明白。
回程路上,池连尽多是沉默,在纪无念的面前,他一向都是逆来顺受。
玲珑确实也明显感受到了自己亲爹区别对待他们有多严重。
她一直以为纪无念虽然对他严厉,但最少也是当做义子来看的。而今她才算见识到,在纪无念的意识里,池连尽的性命对他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几乎是一颗可以随时舍弃的棋子。
甚至当他听到池连尽的死讯时,连眉头都可以不皱一下。
而在止杀堂中,他也可以对自己这个亲手教导了十几年的弟子,随时喊打喊杀。
哪怕是一条狗养这么多年也该有些感情吧?
何况是个人呢?
再看他对薛沉雪的态度……难道儿子这东西还是别人家养的比较香?
连赶了数日的路,玲珑总算是回到家了,纪无念还是依然把薛沉雪安排在彷月居和她一起住。
但是当她再次推开这道门时,屋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秦玉似乎已经离开这里很长一段时间了,虽然常有弟子来这打扫,但他的床铺即使整整齐齐,却还是积了不少灰。
玲珑只觉得恍若隔世,纵使薛逢玉做了再多错事,他们也已经答应过薛沉雪不再追究此事了,这一切本该到此为止。
但若要重新再面对秦玉,她也做不到像从前那样了。
这般走了也好,最好再也不要相见。
薛沉雪看出她的失落,想要伸手安抚她,可手却顿在了半空,终是不敢触碰。
“……我以后,会代他照顾你的。”
他话说得十分小心,可能仍然还怕她心有不满。自己到底是有所亏欠,此刻只想让她好好出气,免得憋在心里难受。
“你照顾我?”玲珑回头,皱了皱眉头,“你当我是残废还是病秧子,需要你照顾?”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有些焦急,不知该如何解释,“我……只是想……想尽一些责任。”
“什么责任?”玲珑转而面向他,一步一步把他逼至了墙角,“你不会还当你是我未婚夫吧?”
瞧他这势弱的模样,面上微红,更衬得肌肤胜雪,实在是我见犹怜。
他忽而看向了空空如也的桌面,“你……你应该不善厨艺吧,纪伯父说你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从不让你做这些。如今他不在这里,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做。”
玲珑被他一语中的,半晌反驳不出话来,于是嘴硬道:“我自己也能做……谁也不是生下来就会的吧,反正我也不挑,吃得下就行。”
说着心虚地开始收拾包袱,打开衣橱拿出衣裳,似要梳洗的样子。
薛沉雪柔声道:“我去烧些热水。”
不等玲珑开口,再看向他时人已经不见了。
他有些时候性子真是像极了秦玉——或者应该说,这两个人总是相似的地方极为相似,不同的地方又极为不同。
看到他总是会不由得想起那个人,想起自己最憋屈的那段时日……
玲珑扶着桌角,看着后院薛沉雪忙碌的背影,眼底蒙上了一层阴霾。
本以为他们最少可以成为朋友,可现在这份隔阂却像卡在她喉中的一根刺,磨搓着在她的每一缕气息之中。拔不出,也抹不平。
傍晚时分,夕阳落下的暮色将远处天际的一片云霞点缀成黄昏特有的红艳。
斜阳余晖彼此交织,将院墙的倒影拉的很长。苍澜院中郁郁葱葱,植茂繁盛,枝叶争先恐后地从院墙上探出头来。
墙上挂满了凌霄花,开得正绚烂。
玲珑听闻他离开凌云峰后就一直住在这里,但是从没有机会过来看过。
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当初师兄刻意回避自己真的是因为她爹。也是头一次,她站在池连尽的角度,那样实实在在地感受到来自纪无念那冰冷的杀意。
如果她再早些了解到她爹的这一面,她无论如何也不敢强迫师兄……
还好那一夜并没有做出格的事。
她推开半掩着的院门,池连尽正半蹲在地上除草,轻抚着叶片之间裸露的果实。直到听到推门声,才歪过头来看她,俊秀的眉眼略显诧异。
“……玲珑?”
她歪歪扭扭地避开地上那些茂盛到快要让她没路走的蔬丛,一蹦一跳地跨了进来。
“师兄啊,想不到你还有种菜的兴趣。”
他一直望着玲珑来到自己身边,和他一起蹲下查看这些繁茂的蔬果,眼底的柔光似乎都泛起了波澜。
“是啊……我离开的这段日子,都是林师弟在帮忙照看。”
“养得可真好啊。”玲珑指着一颗红得十分圆润的番茄道:“这个可以吃吗师兄?它长得可真漂亮!”
池连尽抬起眼眸小心看着她,眼睛有些亮,“师妹还未用过晚食?要不要我弄些给你……”
他说这话似乎在压抑着心底的悸动。晚霞红得似火,映在他脸上不知是霞色还是晕红,玲珑确是感到他好像动了些许情念。
上一次吃他做的饭好像还是八岁那年在凌云峰,转眼间九年过去了,但好像什么也没有变。
“好,我来帮你吧。”
玲珑学着池连尽的手法,将她看得喜欢的蔬菜从枝丫上折下来,用纱裙兜住。
“你多挑些喜欢的,晚些吃不完的话再带回彷月居去。”
他拿了个簸箕过来替玲珑接住,怕她漏出来撒到地上。
玲珑刚想接话说不愿回去,转而想到纪无念对待他那凶神恶煞的态度,只得咽了口唾沫,不得不放弃眼前这个馋得她直流口水的心仪对象。
“……行。”
她几乎是咬着牙答的,忽地想起前些年楚连袂总是来彷月居送菜,便又问道。
“说来这几年彷月居的蔬果一直都是楚师兄送来的,不会是……”
他端着簸箕领她进屋,点了点头,“是我让他送过去的。”
虽说降云楼弟子进食用的食材一部分是自耕自种,一部分是采购山下农户。但也都是由辛农司那边的弟子负责的,她就说怎么楚连袂还带管起辛农司的活儿了?
原来是受了他的指使……
屋内陈设比较简单,布置规整也很干净。
玲珑跟着他一路进到后厨,看他将簸箕中的蔬果挑挑拣拣出来,然后清洗干净。
这个院子很是清幽,种了许多青竹,于是也陈设了一系列竹制的桌椅。
不仅如此还用竹排制了个流水台。
竹荫簇簇,水声潺潺,一阵清风略过带起沙沙声响,好不闲适。
玲珑很喜欢这里的氛围,看着就让人犯懒。她找了个竹椅坐下,触感冰冰凉凉,深吸一口空中的竹叶清香,只觉得心旷神怡。
池连尽递给她一个洗好的桃子,玲珑接过一口咬下,新鲜的桃又脆又甜,还被井水泡凉,在这七月暑日,格外解渴。
“唉,真幸福啊。”玲珑托着下巴笑盈盈地看他,“我们要是已经成亲了就好了。”
她这话确是出自真心,池连尽也知不会那么容易实现,却还是难掩欣喜,露出了柔软的笑意来,转身去备菜。
不一会儿便收拾出几碟小菜摆在竹桌上,还乘了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连筷子都是竹制的,尤其她手里那双竟还做了精细的雕花,别有一番雅致。
“哇,这是你刻的吗?真好看啊!”玲珑抚摸着末端的雕痕,“为什么只刻了这一双?”
他抿着嘴,有些腼腆,“刻了好些年了……想留着有一天给你用。”
玲珑听罢,好些年了?她举着筷子闻了闻,很新鲜的竹香,不像是留了很长时日的样子。
池连尽忙解释道,“这竹筷不太经放,蜀中阴雨又多,几月不用便会发霉,我总是放坏了便又再刻一双。这双是新的,我一回来便刻好了。”
玲珑像是听出什么,凑得离他近了些,言语轻佻,“你不会这几年一直等着我来你家吃饭吧?”
语毕,只见他撑住下颌的手往上移了移,正好挡住了下半张脸,脸有些红,于是连忙给玲珑碗里夹菜。
“……你,你试试这个合不合口味……”
玲珑总会被他的反应逗笑,夹起碗里的青瓜丝尝了尝,酸甜适口,还隐隐带有有青花椒的麻香,用小米椒和香菜做拌料,是非常典型的蜀地口味。
“嗯!!”玲珑惊叹地咂咂嘴,“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酸食!”
说着又伸筷子去夹其他菜,多以番茄调味,使得菜式颜色鲜艳好看的同时又酸中带甜,最讨她的喜爱。
“你以前就很喜欢……”
池连尽深深望着她,眼睫低垂,似是忆起往日点滴。
她还是没有变,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无拘无束,快乐鲜活。
而他也一样没变,从始至终,都只想和她待在一起,受她的感染,浸她的喜悲。
他为此隐忍克制近十年,都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跨过一切障碍,只愿离得她更近一些。
从曾经险些失去到如今同桌进食,他们已经离得这般近了,但还不够,还差一步,为了这一步,他定要做到万无一失,绝不容有任何的疏漏。
“师兄?”玲珑打断了他的思绪,指了指快被她扫荡干净的桌面,和池连尽一口没动的米饭,“你吃呀,没胃口吗?”
他笑了笑:“你多吃点,不够我再添些。”
说着拿她的碗起身给她添饭去,回来时又捎来一碟新菜。
玲珑瞧着他的这般体贴入微的模样,不由得心里直叹气,到底怎样才能和他成亲呢?
她是不是该单独和她爹好好谈谈,究竟是有什么样的理由,瞧不上这样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