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只是半亮,凌州城外的土地已经被大批马蹄掀起了滚滚尘烟。
纪无念驾马跑在最前,隔着数百步外便可见前方立了个修长身影。
他靠近人影后停了下来,身后的几十匹马也跟随他的动作被勒停。
“纪伯父。”
身前这个人正朝他颔首行礼,然而纪无念并没什么好脸色给他。
“薛沉雪,你候在这里做什么?我女儿呢?!”
“玲珑她很好,侄儿特地在此迎接纪伯父。”
“哼!”他冷嗤一声,“我信任你才把她交于你看顾,你倒好!把我女儿拐到这种地方来,她要是出什么事你怎么担责?你难道不知道她身上有血刃堂的绝杀令吗!”
纪无念沉声喝道,他气愤于薛沉雪的纵容,女儿不懂事也就罢了,但这个他一向器重的女婿怎么也这般不懂事?!
薛沉雪静静挨骂,只是把身子又低矮了几分,“是侄儿的错……”
“她现在在哪儿?”
“玲珑她现在……和池连尽在一起。”
听到这个名字,纪无念先是为之一怔,接着拳头紧紧握了起来。
“池连尽……他果真未死。”
“侄儿也未曾想到……他竟然真的还活着。”
“那他叛门一事可是真的?”
薛沉雪闻言忽而抬起了头,想说什么又欲言而止,“他……他化名纪连迟,如今已是血刃堂总堂主……”
纪无念听罢沉闷了半晌,胸中怒焰已滚滚燃起,一把扯起手中缰绳,携马匹绕过薛沉雪,气若洪钟喝了一声。
“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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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里玲珑依旧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着的,等她醒来时天已经大亮,她惊得一下坐起了身,本来应该睡在她旁边的池连尽果然已经不见人了。
昨晚说了什么来着?早上她爹会来,为什么没人叫她起床啊啊啊?!
正在她穿戴整齐想出去找人的时候,李子衾来敲房门了。
“纪姑娘,你醒了吗?”
“醒了醒了。”她立刻前去打开了门,“我师兄呢?”
“总堂已经回堂内迎接纪楼主了,吩咐我等纪姑娘醒了便带你过去。”
纪无念才刚领了一群人下马进城,刚到城门口便有几个黑衣男子上来迎接他,一路恭恭敬敬领着他进了血刃堂内地。
池连尽已经在止杀堂站了许久,他着了一身饰金黑衣,头系玄红发带,背身立于堂中。
有人来向他通报纪无念的到来,于是他禀退堂众,不想有人留在这里。
而纪无念也留了大多人在堂外候着,只带着薛沉雪快步走了进来。
池连尽听见脚步声,缓缓转过了身。
时隔两月,气质未蜕,容色未改,可再看到这张脸却恍若隔世。
“师……纪楼主。”
他微微颔首行礼,吐出来半个字又生生咽了回去。
纪无念凝住了半刻,忽而大笑起来抬手寒暄,“池总堂,久仰久仰。”
语毕后又收回了笑脸,背过身去冷声嗤道,“劳烦池总堂尽快把小女平安交出来,纪某感激不尽!”
“玲珑她……应该在来的路上了。”
他头垂得很低,纪无念这般打算和他划清界限的态度让他不由心底一沉。
“好,既然小女安然无恙,纪某还有一事相求,请池总堂日后与小女保持距离,毕竟她已有婚约在身,实在不宜与总堂再有过多纠缠。”
他话说得表面客气,语气却根本不容置喙。
池连尽心里几乎沉到了底,唯有此事他不可能妥协。
“弟子……弟子与玲珑两情相悦……”
这话一出,纪无念突然转身过来甩了他一巴掌,“哐”的一声打偏了他的脸。
跟着他便单膝跪了下来,那礼未收,似乎在做无声地抗争。
纪无念也不再顾及体面,当即大发雷霆道:“想做我纪无念的女婿?你在做梦!”
见池连尽垂首沉默不语,纪无念憋了一腔的恼怒也在此刻尽数爆发,指着他大骂。
“池连尽啊池连尽……你这招金蝉脱壳可真是使得好,使得好!把你师父我都给骗了,你是嫌在我降云楼出不了头,误了你的前程,才以假死之名改入血刃堂是吗!那边抢来了堂主,这边竟然还要打我女儿的主意……枉我收你为徒十数年,竟看不出你是如此贪婪之徒,日后恐怕整个九州江湖都要被你收入囊中!”
“弟子绝无此意……”
他握拳的手紧了半分,心中不免阵痛。
“你无此意?从九年前开始我就已经警告过你,念在师徒一场才留你一命,想不到你如此狼子野心,以送亲名义诱骗我女儿,你以为娶到了她日后降云楼就会是你的了吗!?”
纪无念指着他的头顶震怒,“我当初真应该直接打死你!”
“师父……”他抬起了头来,眼眶已经染红了,看起来既难过又心碎。
“弟子从未想过要接掌降云楼……入这血刃堂,抢这堂主,也只是为了这道绝杀令……”
他从怀中拿出卷轴高高举起,“弟子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师妹啊……”
池连尽此时连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他并不怪纪无念会这般揣测他的用意,换作是他也一样会如此多疑。
但他的目的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这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无法改变的。
正在纪无念盯着他手中的卷轴思虑之时,堂外传来了仓促的脚步声,玲珑几乎是飞奔过来的。
见池连尽跪在地上,想也知道她爹肯定把火气都泄给他了。
“爹!你这是干什么?”
她凑近了才看见池连尽一边脸都是擦伤和淤红,这怎么还动起手了呢?!
纪无念看到了玲珑整个人才略微平静了下来,“你来的正好,马上跟我回去。一个闺阁女子,婚约在身,怎么还跑出来找男人,像什么样子!”
玲珑看了一眼默默立在一旁的薛沉雪,见他微蹙着眉,垂眸不语,她也双膝朝自己爹跪了下来,言语沉稳而冷静。
“爹,我已经说过了,我只想和师兄成亲。”
纪无念好一顿无奈和愤慨交织,火到心头又舍不得骂这个女儿,只能仰着头望天深呼吸,点着头又作语重心长。
“玲珑,听爹的话,爹看人不会有错!这个池连尽从你八岁时便对你心怀不轨,后来更是用送亲的名义引诱你上套……”
“爹!师兄从未引诱过女儿!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女儿痴缠他的。”
玲珑打断他的话,从幼时起确实都是她在单方面纠缠池连尽,这她自己可是最清楚了。
“你知道什么?”纪无念急得弯下腰来面对着玲珑,食指却指着池连尽,“他怎么不叫引诱?他长了这张脸还总要看你,可不就是在引诱你?!”
玲珑不敢置信他这套逻辑,当即脱口而出,“这张脸还不是爹你选的。”
纪无念继任楼主后四处游历多年,挑挑拣拣才收到了池连尽这么个容貌出众又天资过人的孤儿做了第一亲传。
而她也不过是遗传了她亲爹以貌取人的天性,会看上让纪无念一见钟意的池连尽也是情理之中啊。
见玲珑还跟他顶嘴,纪无念一股恼意直冲颅顶,又只能对她摇着食指“你你你”地半天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他到底给你吃什么**汤了?论姿容气度,我沉雪侄儿不比他强上百倍?”纪无念一对上玲珑便完全没了日常庄严的做派,当场和她打起了嘴仗。
“不仅肤白胜雪,还文武双全风度翩翩,这也是你爹我千挑万选选出来的女婿,你怎么就光知道掰扯他池连尽一个人?”
薛沉雪一时哽住,但又有没立场参与这场争执,只得立在一旁沉默。
“不是脸的问题啊爹……”玲珑有些无奈,“薛沉雪他是很好,但女儿已经先对师兄心生情意了。”
更何况她现在已经和薛沉雪有了隔阂,就算强行成了夫妻,以后也不会开心的。
“你那哪是情意?你分明是馋他的色相!”纪无念一拍大腿,“我还不知道你?这段时间你有没有跟他做过什么?”
这话可把玲珑问到了,心虚地鲠起了脖子,纪无念果然够了解她……
而后旁边却响起了池连尽的声音。
“弟子……并未越界。”
纪无念听罢直起了身子,斜瞪他一眼,甩了一手袖摆,定定指住他。
“好,算你识相。否则我就杀了你!”
这狠戾的态度可把玲珑吓得战栗了一下,整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若说从前她对亲爹阴狠那一面还没有实质性的了解,到了此时才算真正体会到了几分池连尽一直以来所承受的压力。
她吞了吞唾沫,开始好言好语地规劝起来,“爹,女儿是真心喜欢师兄的,若我只是单纯图个色相,又何必舍近求远,千里迢迢去追查一个生死不明的人呢?”
早在无妄峰的疾刑司地牢里,她完全就可以把薛沉雪给办了,那样的姿色她都忍住了,难道这还不能叫真爱?
纪无念半信半疑地看着她,这样说确实也有几分道理,玲珑感觉有戏又继续说。
“况且师兄对女儿有救命之恩,两次拼上性命救女儿脱离险境,要不是他,女儿有几条命都不够再见爹一面了!”
她说着拉住纪无念的手,埋在他袖摆里呜呜哭诉起来。
而纪无念却油盐不进,“那是他应该的!既然他许诺要为你送亲,保护你本就该是他应尽的责任。要是连你都护不好,你爹我要他何用啊!?”
这爹简直固执得让她脑仁儿疼,玲珑暗暗翻了个白眼准备想想别的路子。
“爹,相处的这些日子以来,我也是才明白师兄的心意,他确实对女儿一片赤诚。”
接着她起了身,蹭蹭绕到了池连尽的左边,刷的一下把他半边领口扯了下来,露出了一截左胸的狰狞伤痕,吓得池连尽慌忙把衣服拉了回去。
“你看这道伤,当时那袁破竹从背后偷袭女儿,手持名剑叱霜,削铁如泥。”她夸张的用两手在空中比划起来,“这——么长一把剑呢,若不是师兄以身相护,女儿绝活不到现在。”
接着她又半跪下来,言语诚恳。
“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还在血刃堂拼命抢夺这个堂主,不就是为了女儿那道绝杀令吗?他对女儿如此情深义重,难道世上还有人比他更适合做爹的女婿吗?”
玲珑做出一副深受感动的样子,模仿着当年看情爱话本里的那套说辞,也不知道能不能有点儿用。
“都不过是些苦肉计罢了,那名剑叱霜冠绝天下,受其一剑就没几个还能喘气的。你怎知他不是与那袁破竹串通一气,在你面前演一出假死脱身?况且堂中之事你又不能亲眼得见,横竖都是他一面之词,还不是他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纪无念不以为然,眼看旁边的池连尽头埋的更低了,随后又指责玲珑,
“你啊!大庭广众之下扒男人衣服,像什么样子?真是跟你娘一个样!”
由于不小心提到了玲珑生母,纪无念脾气又软下来不少,也开始好好说话。
“女儿啊,听爹的话,这些都是他花言巧语哄着你的。你涉世未深,最容易受这些甜言蜜语的欺骗。他一切哪是为了你?他分明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这个家伙野心可不小,相信爹的判断,只有男子才最了解男子,你一个闺阁女子懂什么?整天就知道情情爱爱,哪天让人家卖了都不知道。世上男子千千万,唯独这类野心勃勃的男子才最是绝情!”
“师父!”池连尽忽然朝他叩首,“恳请师父准许弟子,将血刃堂并入降云楼门下!也恳请师父……考虑将玲珑纳入降云楼继承者之位!”
他埋首在地许久未起,纪无念也怔愣在旁许久未回过神来,他万万没想到池连尽竟然会提出这样的请示。
玲珑也傻眼了,她还从未想过要去争夺楼主之位。
“师父,弟子自小孤苦无依,连姓名都是师父所赐,对师父,对降云楼都绝无二心!对玲珑……更是全心全意。请师父准许弟子愿日后潜心辅佐玲珑继任降云楼主之位。”
他高高举起拱手礼,而后俯下身深深一拜。
沉默持续了片刻,他始终在等待着纪无念的答复。
原来他也曾经试图争取过那个位置,但结果并不如意,可即便不是他的,他也决不允许这个位置属于薛沉雪。
纪无念深吸了一口气,他是真的有被这个提议心动到,尽管他目前并不看好玲珑现在的武艺成就,可那不代表以后不行。
从前他并不督促玲珑苦练武艺,是认为她以后终会为人妇,学得再好也并无用处。
但若是有了让她继承楼主的念头,这样一想似乎也并无不可!
纪无念刚想开口,没想立于一旁的薛沉雪竟也跟着跪了下来。
“纪伯父,侄儿也恳请将伐剑山庄并入降云楼。”
池连尽听罢惊得抬起了头来。
这个薛沉雪怎么回事?连他父亲一生的心血也舍得拱手让出来,是铁了心要和他争是吗?!
“薛贤侄快请起。”纪无念双手将他搀扶起来,“贤侄此举何故?”
“伯父有所不知……”薛沉雪顿默了一会儿,视线轻飘飘地划过池连尽,才接着道,“薛家遭此大难,势力已不复从前,现又招多方歹人觊觎,皆想蚕食我山庄利益。沉雪自知难堪重任,望纪伯父念在曾与家父交好,容侄儿倚仗伯父,重振山庄!”
池连尽手都开始抖了。
纪无念没想到一天之内接连好事,险些没压住笑意,连道了几声好。
随后也把池连尽一并拉了起来,“既如此,你们二人便尽早随我回蜀中吧。”
他倒是高兴了,离开止杀堂的步伐都格外轻快起来。
薛沉雪跟随纪无念走之前,对着池连尽露出一个看似温润但又意味不明的笑来。接着视线匆匆划过玲珑,那笑意敛起了,反而带了几许失落。
玲珑等他们人都走干净了,才叹了口气,“这算没事儿了吧。”
池连尽望着薛沉雪离去的方向,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几息过后,才意识到玲珑说了话。
“大抵是没事了。”
他虽勾着嘴角,但眉眼之间愁容未减。
玲珑心累地扶着额头,开始大肆抱怨他爹对池连尽的态度。
“我就奇了怪了,你真是我爹的徒弟?我都怀疑你是不是他从哪儿偷来的世仇之子!”
她不愧是从小爱看话本,脑洞大得出奇,池连尽险些被她逗笑了。
“师父一贯对我们都是这样的,只是和你了解的有些不一样。”
本来纪无念对他们四人都是大差不差的,只是自从发现他与玲珑交集过多之后,对待他就开始多多少少夹些私怨了。
“这叫【有些】不一样吗?”她着重强调了那两个字,“吵了半天还是对退婚一事只字不提,看来还有的是折腾了。”
池连尽想到薛沉雪临走之前的那个神态,拳头又捏紧了。
说的没错,以后还有得是较量。
“走吧玲珑,咱们还有些东西要收拾。”
他虽心中不悦,但对她说话依旧温和。
两人出了止杀堂,楚连袂才匆匆赶来,见到他俩后忙上来问。
“发生什么了?师父怎么这么高兴?我来这么晚居然都没骂我。”
“嗐,薛沉雪也上赶着倒贴来了,他能不高兴吗?”
玲珑只觉得心累,这块狗皮膏药是真的甩不掉了吗?
而楚连袂却抓到了奇怪的重点。
“这……什么叫,【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