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他从河里捞出来时,他垂着头,河水顺着他的发梢自然流下,湿漉漉的头发凌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上,水不断从他的嘴角溢出,洇湿了身下的石砖。
湿透的衣衫紧紧地贴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他修长却此刻绵软无力的身躯。
周围的人围过来,人群如潮水般慌乱地涌动、叫嚷着,已经无暇顾及,周遭的喧嚣似乎都成了背景音。
将他平放在地面上,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在他的耳边喊他的名字:“太宰!醒醒!”
太宰没有任何反应,他紧闭着双眼,仿佛已经死去,好在胸口依然微微起伏着——只是越来越微弱。
然而这点微弱的起伏给了我希望。
一位女士犹豫着靠近了我们,“请问要帮忙吗?”她这样说,我把太宰的头轻轻托起来,一手下压前额,另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开始清理他的呼吸道。
“拜托请叫医生来!”我对那位市民喊道,在话语脱出口的瞬间,我就意识到:自己破音了。
将他口鼻腔里面的泥沙和水草等异物清理干净,我侧耳贴近太宰的脸——没有呼吸声。
大脑告诉我:不要慌张,织田作之助。现在要进行心肺复苏,下一步应该打开太宰的气道,双手叠加,掌根用力按压太宰的胸腔,然后捏住他的鼻子,进行人工呼吸,直到急救人员到来或者太宰治恢复自主呼吸的能力。
那位女士已经拨打了急救电话,我的手微微颤抖,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停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几秒钟,又或是几分钟?我不清楚,毕竟和死神搏斗无论有多少时间都不够用。
终于,在一次人工呼吸后,太宰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微弱的咳嗽。紧接着,他的睫毛轻轻颤动,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我看见他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眸如同被腐烂的红叶铺盖的池塘,没有一丝濒死者重返人间的迷茫和懵懂。
“太宰治。”我开口唤他,企图将他从地狱里唤出,让他重返人间。
太宰的目光缓缓扫过周围的人群,听见我的声音,他微微动了动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只是发出微弱的声音。
他的眼睛让人想到淹死的黑猫、身体让人想到淹死的黑猫,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淹死的黑猫。
我好像又回到了第一次遇到他的那天早上。
“呀,织田作。”他安静的看着我,我把他拖起来,动作可以说是毫不留情,粗暴异常,因为我完全没有收力。
太宰像是一团被我从海中捞起的水草一般拎起,他偏头,将水和泥沙咳出来,似乎被我扯的很痛。
我松开他的胳膊,将远处因为情急之下被我丢在地面上的花束捡起,太宰缓了缓气,随后没事人一般悠哉的跟过来。
那位已经拨打了急救电话的女士不知所措的看着我们,太宰治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突然开口:“美丽的小姐,请问您可以和我一起殉情吗?”
我看见那位女士的表情骤然扭曲起来,惊恐的跑走了,周遭包裹住我们的人,面露出厌恶和晦气的表情,逐渐散开。
“开玩笑的。”
我听见太宰轻声喃喃。
太宰安静的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突然开口:“有一次任务结束,撤退的路线被我改了。”
这些字眼熟悉的让人难以忽视,我感受到郁气在胸腔里回荡冲击,它们找不到发泄的出路。
“那是在海上,当时她还没有那么多的异能,我看着她最后从海里爬出来。”
我好像听见了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碎裂的声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太宰轻笑一声,“算算距离和体力,她大概淹死了23次,然而见到我,她只是愣了一下,然后叹口气。”
“……她只是愣了一下,你知道吗?织田作?”太宰的声音变得苦涩。
没有生气,没有愤怒,没有负面情绪。
对于死亡全然无谓,面对“害死”自己的罪魁祸首也仅仅是一声叹息。
我听出太宰的言外之意,抖落花束上的尘埃。
“死亡不仅是注定情节,所有的人类在出生前就都被预设了‘不想死’这个愿望,换言之,摒弃了人类「求生」本能还能存活的人,已经算不上人类了。”
我上前一步,太宰嘴角带着轻快的笑,重复着我们初见不久时谈论过的话题。
“为什么那么做。”我问。
沉默如同一片死寂的海,在我们之间没有波澜的流淌。
就在我以为自己得不到回答时,他开口了。
“因为在那时,那是能够让损失最小化的决策。”太宰的眼瞳注视着那条河,视线随着河水飘向了悠久的过往。
我看见他浑身颤抖起来,嘴角挂着如同哭泣般的微笑,就在这个瞬间,我懂得了他为何如同自我凌迟般提起这些事情。
那个即将被我们拉出黑暗深渊的孩子无助而绝望的哭泣,这一次不是为了让谁带他离开,而是为了让我们放手。
太宰的嘴唇轻轻颤抖着,发出细微的颤音,
“我这样的人,到底有什么值得……”
“太宰。”我打断了他已经快要不成音调的话语,“她曾向我求救过,我即使察觉,却依然没有回应。”
太宰愣住了,他开始摇头,“不是……不是织田作,不是你”
我直视那双眼睛,“沈庭榆是我害死的,因为她想救我。”
“织田作!”我听见他咆哮出声,那声线异常颤抖,他摇头,“不……不是你……”
太宰想说什么?
除去那无意义的表层,沈庭榆的内核就是人类。
然而她已经不想「求生」。
人类放弃了「求生」就只能去求死了。
他想说自己害死了喜欢的人,自己是这场盛大谋杀的一份子,是主力军,一切因他而起。
是这样吗?我不否认,也不赞同。
究竟是谁害死了沈庭榆?
是R?是森鸥外?还是悠久的过往,彼时还不熟悉沈庭榆,对待她如同对待好用器物一般的太宰?
亦或是沈庭榆自己?
太宰想说,沈庭榆是他害死的,是在他推波助澜下一次次死亡,最后磨灭了对生的渴求。
“你想和她殉情吗。”我看着他,如果在以往,我不会问这样的话。
太宰笑了,我看着那几乎支撑不住的笑容,回道:“毫无意义,我除了愚蠢无话可说。”
他放弃般垂头,我看着眼前的人,似乎有两种力量在他的体内厮杀,想要挣出个高低胜负,又或是毁灭一切。
“杀死沈庭榆的是什么,你清楚,那不是人。而是一种力量,盘踞在横滨每一个阴暗的角落,扎根在这个世界的地下。”
“太宰,别犯为了喜欢的人死去这种蠢事,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太宰闭上眼睛,提出问题“织田作……我……该怎么做才好?”
我把手中的百合花束塞在他的手中,“去和那种力量对抗,去拯救弱者,守护孤儿。去到光明的地处里,然后牢牢的守护那里,不要温柔的走向良夜。”
“到救人的那边去,太宰,不要再缩进壳里,别让遗憾再次发生。”
「我希望你再踏一步,让他意识到其实你早已走进了他的内心,我希望你踏入他的孤独,让他明白:他其实并不孤单。」
“太宰,”我上前一步,让他看着我的眼睛,我要把那种确信传递给他,他必须信我,他必须明白。
“从地狱里走出来,然后我们要去祭奠这个人。并且以后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都要去扫她的坟墓。”
太宰看着我的眼睛,他的手指蜷缩,百合花束的包装纸发出声响。
“别为了喜欢的人去死,为了她去活下来,别辜负她的努力。”
“去守护她所珍视的一切,然后变得更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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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跳河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