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动声色观察着加利诺的反应:第一眼看见标题后,他的手就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随着视线在纸上的移动,他的眉毛渐渐皱起,目光像是要把纸上每个词都拆解开,好看看它们内部的齿轮究竟是如何让谣言运转的。
阿兰德拉忽然想到了赫尔曼审阅公文时的样子。
她知道,自己是受了那些报道的心理暗示。
“以色谋利”“不正当上位”“研发特权”……
加利诺眼底映过一行行不怀好意的句子。
报道指责他诱惑了赫尔曼,从而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取得了机械制造研发总设计师的权力,还进一步向墨特帕拓展机械掌控权。
因保守的家族不承认他作为同性恋人的后代,他很小就在孤儿院生活。一整个少年时期,赫尔曼都是他的精神指引。在旁人看来,这是长辈对晚辈的帮助,甚至有人曾猜测,将来主教的继承人候选名单里,会有加利诺的名字。
一旦他们之间的秘密关系被外界所知,必然招致伦理道德上的谴责。
加利诺其实并不关心外界怎样议论自己,真正引起他在意的,是报道中指向赫尔曼的部分。
有人拿他们之间年龄差距和主教继承人的问题,自以为是进行分析;有人委婉提出对赫尔曼统治权会否被分散的担忧;更有甚者用匿名作为掩护,妄言主教抵抗不住诱惑,败坏伦理,违背神的意图,将给蒙特里安带来灾难。
夹杂其中的或静态或动态的图层,是两人亲昵相处的写照,大多是合成伪造的,但或许也不乏真实的部分。
一张照片中,自己遥遥注视着赫尔曼。其实他只是和别人一样追随着主教的身影,但被有心之人捕捉下来,倒真有些说不明的意味。还有一张动态照,是赫尔曼与他长久地对视。其实他们是在一场会议中试图互相说服,场景却被模糊处理,故意引人遐想。
另外一组图中,是赫尔曼在各种时刻看向自己。
总之,加利诺认为它们可信度不高。
可惜这些报道的读者,不止他一人。人们无法分辨真假,只会半信半疑地推波助澜。
若是这样的丑闻流传开去,赫尔曼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必然一落千丈。
雨已经停了,自外向内流动的空气中夹着一丝湿热的气息。
“消息我已经暂时拦截了。”阿兰德拉确信他已全部看完,“为了进一步解决事情,按照流程,我还是得来问问当事人意见。”
“赫尔曼知道吗?”
“目前联系不上他。”
加利诺站起身来,放下手里的东西,犹豫片刻后说道:“不要让他受到影响。”
是决定,也像请求。
阿兰德拉忽然敏锐地感到,事情哪里不对劲。
兴许是潮湿的天气让人不太舒服吧。
“我倒觉得,这些报道并非全无好处——或许利于提高人们对同性恋的支持度,增加生育意愿。”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加利诺无奈地笑了:“这不是小说,而是一桩丑闻。”
阿兰德拉也笑了。她将文件收好,起身说道:“我知道怎么处理,不用担心。”
“要我送你吗?”
“不必如此贴心,我更习惯和你冷战的那些日子。”
离开时,阿兰德拉不忘调侃道。
未成人前,他们各执思想信念,还都比较固执,总是因无法说服对方而争吵,最后陷入冷战。就连加利诺之前突然离开蒙特里安,阿兰德拉内心都未曾掀起很大波澜——她似乎预感到,以那家伙不近人情的别扭性格,迟早会离家出走。
学院的教授也曾向赫尔曼坦言,幸亏两人不在同年级,也不在相同的研究领域,否则这种组合会让老师都感到压力倍增。
“请珍惜当下的和平相处。”
加利诺为她推开门,作出礼节性的送别手势。
两人靠近的瞬间,阿兰德拉闻到一股香气,是淡淡的舒缓的木香,很熟悉。
笑容有一刹那的凝固,但她立刻又若无其事地与对方告别。
街道上人来人往,行走的痕迹交错纵横,搅动雨水残留的气息。阿兰德拉站在路口,悄悄屏住了呼吸,仔细回忆头脑中萦绕的香料气味。
三,二,一……
路口指示灯转变了方向,行人继续赶路。
她抬眼望向前方——教堂钟楼超越了层层建筑,嵌入黯淡的天幕,在雨水的润泽下焕发着晶莹的光。
内瓦赫发现阿兰德拉最近有些不对劲。
她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沉默不语,甚至还罕见地陷入与食物的对峙,不停向嘴里送东西,而后又难受得想吐。
她似乎遇到了棘手的问题,可没有向外吐露一个字。
内瓦赫仿佛看见一道无形的屏障在两人之间升起。
完成雇主的任务,已经耗费了她许多精力。她再也受不了费心思猜测对方的想法,终于在这天开口:“我想搬出去住。”
“为什么突然这样说?”阿兰德拉显然没料到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可能……我们还是需要一点独立空间吧……”内瓦赫支支吾吾。
阿兰德拉放下手中的东西,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问道:“你觉得不自由吗?”
“其实……”面对她诚恳的目光,内瓦赫还是实话实说,“我并未觉得难以相处,但你好像需要更多生活空间。这几天你很少说话,看起来很焦虑,我在想是不是和这个有关。”
“原来如此。”阿兰德拉松了口气,“我以为你厌倦了这种平淡的日子,想继续过刀尖行走的生活。”
内瓦赫被她说得心里一惊:事实上,她已经瞒着她,过上了另一种更为刺激的生活。
还好,阿兰德拉似乎没注意到她的窘迫,自顾自说了下去:“首先,你做得很好,我并不觉得两个人的生活带来了额外压力。另外,确实有一件事困扰着我,但我无法轻易断言。”
内瓦赫立刻嗅到了八卦的信号,乖乖凑近,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兴奋:“我保证不出去乱说!”
她满脸写着“告诉我”的期待的表情,阿兰德拉仿佛都能看见有一根尾巴在她身后疯狂挥动。
“咳咳,你知道我和赫尔曼的关系吗?”
“嗯嗯!”
“我和加利诺呢?”
“嗯嗯!”
“赫尔曼和加利诺呢?”
“嗯嗯!”
“你心里想的,加利诺与赫尔曼之间,和我与赫尔曼之间,是类似的关系吗?”
“呃……应该吧……”
这个复杂的问句让内瓦赫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些不自信地答道。紧接着,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激动起来。
“你是说!你是说……是我想的‘那样’吗?!”
阿兰德拉点头。
内瓦赫因吃惊而久久说不出话来,面颊上染了兴奋的红晕,“原来传言是真的……”她喃喃道。
“你也看过那些报道?”阿兰德拉对她的消息如此灵通感到怀疑,明明新闻部已经及时封锁了传播途径……
“我原先也并没把这种离谱的消息当真。但你的话,可比那些人靠谱多了。快告诉我,你为什么觉得他们之间不一般?”
“一开始,我也不信——直到我在加利诺身上,闻到了赫尔曼使用的名贵香料气味。”
“或许……他们也才刚见过面呢?或者加利诺也用了类似的香水?”
“一开始我也为此找了许多借口,但根据我的判断,这些通通不太可能。”阿兰德拉摇头,“而且,几日前我去教会找赫尔曼,在那里我还看见了库库。”
“也就是说,加利诺也在?”
“不,他那时还在学院工作——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什么时候,狗狗会离开自己的主人,去陪另一个人呢?”
“说明它……一定是遇到了和主人很亲近的人……天呐!”
这种“亲近”可不止朋友那么简单。内瓦赫捂住自己的嘴,无法遏制的激动就从眼里流露出来。
“小声!”阿兰德拉赶紧提醒道,好像怕有人监听她们似的。
内瓦赫稍稍恢复了镇定,“不过即便如此,机械师也不会‘以色谋权’吧,他那只利维坦,世上大概没有第二人可以造出来,怎么会有人质疑他名不副实?”
“群众离他太远,产生怀疑也是自然——尤其是在他和主教间不正当关系的前提下。”
“那就靠你引导舆论了!”内瓦赫一拍手,好像给这件事下了结论。“这就是困扰你这么久的问题?难道你也因为他们的身份而有意见?太保守了吧!”
“如果我和他们没有以往的交集,当然不会介意。”阿兰德拉不知怎的有些脸红,“只是从前,我习惯了和加利诺暗暗较量,在孤儿院,在学院,在赫尔曼面前……结果现在他们……咳,睡在了一张床上,让我很难心平气和面对两人……”
内瓦赫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她委屈的脸,“他们都好意思在一起,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想想看,这两人如果同时出现在你面前,会怎样沉着脸一本正经地来掩饰他们的关系,而你就在一边静静看着他们表演。”
阿兰德拉成功被她描述的画面给逗乐了。
内瓦赫趁机一把抱住她,大声嚷道:“我才是应该不开心的那个人,无缘无故被你冷落好几天!和钱打交道本来就没什么人情温暖,你都不知道,我每天下班回到冷冰冰的家有多难过!”
不久前,她找到了一份金融行业的工作,来为赏金猎人的身份做掩护。
“好吧,是我不对。”阿兰德拉轻轻哄着她,同时不忘告诫,“新闻部做好舆论铺垫前,可不能把这件事说出去,否则我们又要一起去见维克托了。”
“知道了,争强好胜又小气的人!”
“你最坦诚行了吧?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事!”
内瓦赫突然被她说得心虚,于是把头钻到她肩窝里,来躲避她敏锐的目光。
阿兰德拉只听见含糊不清的回答从耳下传来:“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