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多月漫长的讨论,在对墨特帕态度上,教会各部终于达成了共识。蒙特里安尊重墨特帕信仰上的细微差异,接受教区文明。唯一要求是,剥夺其主教所有权力,将教区并入蒙特里安管辖范围。
决议最终还是由赫尔曼通过的。一方面,这是目前蒙特里安最恰当的做法,不至于在城邦内留下“玛门”这般贪婪的恶名。另一方面,他实在受不了教会各部吵吵闹闹的拉锯战——好几次在会议上,那群看似智慧稳重的人差点打起群架,全然不顾座上主教匪夷所思的神情。
权力转交仪式终于顺利进行。之后墨特帕并未发生暴动事件,这也从一定程度上表明了人们的态度。城市重建快要完成,战争的冲击似乎很快便会被抹去。
只是主教的桌案上,有了比以往更厚的文书。教会各部也开始筹划扩展,以应付陡增一倍的运转压力。
手机上传来加利诺的消息,是一份需要他审核的文件。但发件人的地址却显示位于墨特帕。
想来,确实已多日未见到他了。
赫尔曼迅速过目后,表达了自己的授意,停顿片刻,继续问他何时去的墨特帕。
那边的回复也很迅速:昨日。
但为什么我很久没见……
语句还未完整输入,赫尔曼又删去了所有内容,放下了手机。公务繁忙是很好的借口,但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让自己一直在刻意忽视他。
另一处的加利诺等了一会儿,见对方没有下文,便将手机收进了口袋,走出了寓所。
他乘上等候在门口的一辆普通小车,准备前往墨特帕的工业区。昨日他收到消息,机械环节出了一些小问题。由于这关系到城市复建的重要部分,他还是决定亲自过来查看。
墨特帕具有浓厚浪漫气息,随处可见姿态各异的花草和树。这是底拉普登城邦中最喜植物的教区,生命力顽强的植物也是其卓越医学技术的象征。
蒙特里安军队曾亲眼见证,墨特帕民众在逃亡时将花盆里的东西连根拔起,攥在手心。这样的幼稚,在战火中反倒显得动人。
现在,即使家园刚遭遇战争的失败,许多人已重新在街上点缀起了花草。加利诺欣赏这种美,同时也因此不得不整日戴上防尘面罩,以免吸入花粉而犯病。
兴许是因为其他车辆与行人不多,车子行驶得平稳,正好便于他一边查看图纸。
下一秒,车子一个急刹车,加利诺整个身子几乎弹开,又重重摔进座位。
他还没反应过来,瞥见窗边似乎有一些人影闪过,紧接着是玻璃破碎的声音——
锋利的碎片雨点一般落在他身上。他下意识侧过身去,伸手挡住头部,对司机大喊道:“开车!”
他听不清司机惊慌的回答,但能听见引擎重新发出轰鸣。
忽然后背处传来一阵尖锐的痛感,加利诺本能地向另一侧倒去,直至不再遭受伤害,才回头看去:车窗玻璃碎了大半。
车子快速开动,窗外已不见行凶之人。但辱骂的声音还是从后方传来:
“恶魔!玛门!神不会原谅你们对墨特帕所做的一切!……”
风从破碎的窗外呼呼透进来,吹得加利诺后背一阵发冷。他伸手触摸,见到满手血迹,才验证了自己的猜想。
靠在车门边向后方望去,凶手的身影正随着距离渐渐缩小,辱骂声也逐渐变得微弱。
他重新倒在座椅中,忍住伤口牵扯的痛,冷静对司机说:“劳烦先去医院吧。”
病房里,护士刚为他包扎完,加利诺的手机便响起。
他接通电话:“主教。”
“你受伤了?”
加利诺惊讶于消息传播的快速。“是,一点刀伤,在皮肤表面。”
电话那端沉默了一会儿。
“我要看伤口。”赫尔曼命令道。
“已经包扎完毕了。”
“让我看包扎情况。”
“是……”加利诺不得不对着镜中的后背拍了一张照。
赫尔曼见到照片里青年颀长的腰背,白色绷带斜斜绕过肩膀、前胸、肋下、后背,将伤口缠住。可以想象,要用到这种包扎方式的伤口,是多么长的一道痕迹。
主教神色凝重:“那个人已经在监狱里了。”
“当时听他说的那些话……他应该是墨特帕旧权的维护者吧。”
“没错。警部正在加紧排查。你在那里不安全,他的同谋必然也会把矛头指向你。”
“嗯,我这几日多加小心。”
“我的意思是,”电话那边的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你马上回来。”
“工业区那边的事务还差一点……”
“加利诺。”
他念着他的名字,像对他施加的某种法术,有着无法令人拒绝的魔力。
中招之人只能妥协:“好……”
于是没过多久,加利诺就回到了蒙特里安教会,在自己房间安静养伤。他要在赫尔曼来之前处理好手上的一些工作,否则等主教大人见到他艰难办公的样子,指不定会下达禁闭的命令让他强制养伤。
赫尔曼进来时,看见他正向下趴在沙发上,面前播放着某部影片。见到来人,他按下静音键,同时试图撑起上半身——
“不必起来。”
赫尔曼走近他身边,居高临下打量着他的背。
眼神好像能穿透衣物和绷带,直达伤口,让人产生一种类似灼烧的感觉。加利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然,只好把脑袋仰得高高的,抱歉一笑:“好像比刚缝起来时还要疼一些,也许明天我就能起身与您说话了。”
“你太乐观。”赫尔曼毫不留情拆穿他,“医生早就告诉我,这是一条怎样长和深的伤口。”
加利诺低头,无言以对。疼痛确实在折磨着他,无论用什么姿势,无论他怎样将注意力放在别的事物上,他的背,从脊骨到肋骨到腰侧的部分,无数个神经和细胞,都在密密麻麻地叫嚣,反抗这一路的血腥谋杀。
“但你也够幸运,”赫尔曼继续补充,“无知者的刀刃没切开你任何一处内脏。”
一双手抚摸在加利诺的头顶,却霎时将腰背的疼痛抚平了大半。一股热血向上冲去,他不禁抬头,看见赫尔曼的眼神竟有些闪躲。
在少年时,他曾抚摸他的头顶,以示赞赏;后来,他按住他的脑袋,抓住他的发,给**找一个支撑点。如今又是怎样的情绪,竟让他在表达时犹豫?
“我会调查到底,慰藉你所受的伤。”
收回的手掌却被握住。
“于我而言,这不重要。”加利诺轻轻抓着他的指尖,真诚地问,“但我的事情,是否又扰乱了你的心绪?”
话语似曾相识。
他勉强又将身体撑起来一些。疼痛弄皱了眉头,也令他的神情更加坚定:“我根本不在乎答案是什么——哪怕没有答案。只要是你愿意的,我便欣然接受。所以,不要因为我而感到烦恼。”最后一句话的声音却渐渐弱了下去,“也不要很多天都不见我……”
赫尔曼听过许多人的热情赞美和苦苦哀求,唯独在此刻,在加利诺面前,他不知以何种身份回答。他的华服正被一层层揭开,脱去神的外衣,主教的长袍,最后只剩下赫尔曼这一个人。
“先养伤。”他敛起神色的变化,抽回自己的手。在那一瞬间,他见到加利诺眼中的落寞。
不过失落立刻又燃起希望。
“下回我来,若见到你超负荷工作,一定派人来监视。”
赫尔曼离开前,留下一句警告。但加利诺只关心前面几个词。
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