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明显,卫家这位大少爷是个说到做到的主。
第二天早上闫怀把姜衍送回姜家的时候,天才蒙蒙亮。进入冬令时之后,白天越来越短,早上七点的光景,薄薄的云层和树梢都染着一层灰蒙蒙的色调。
姜衍下了车,闫怀把车停在了姜家的大门口,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于是姜衍一个人走进了姜家的大门,按开指纹锁,就看见客厅的沙发上横躺着的那位卫家的大少爷。
卫临从沙发上跳起来:“总算逮到你了!”
姜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
这个点儿,姜家的其他人应该还在睡梦中。
卫临只好勉强点点头,拽住他的袖口却不肯松手,把他拉到沙发上,挨着边儿坐下,眉头紧锁,质问道:“解释一下?”
姜衍想了想,实话实说:“很难跟你解释。”
卫临说:“你前两天跟我说你哥哥要结婚,然后昨天,我爸说你结婚了!他说姜衍结婚了!我还以为他老年痴呆了!”
“.......”姜衍拍了拍卫临紧张的手背,“伯父很健康。”
“你别岔开话题!”卫临怒道,“你们姜家到底在搞什么幺蛾子?不是说沈家那位少爷对你哥一见钟情、坠入爱河吗?怎么就变成跟你结婚了?”
姜衍摇头:“我是真不知道。”
卫临还要再追问,姜衍仍然只是摇头,叹了口气,看着他说:“这样,我要是弄明白沈承簪为什么突然要跟我结婚,我第一个就告诉你行么?”
卫临觉得不行,以姜衍的性子,结婚这么大的事儿都好像若无其事,卫临很怀疑哪天他突然离婚了自己也得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件事。
但是看姜衍的表情,似乎确实对这桩莫名其妙的联姻内情一无所知。
卫临只好作罢。
俩人聊天的工夫,姜家的其他人终于有了动静。
姜衍听见旋转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抬头看去,姜为政披着一件靛蓝色丝稠睡袍,步履缓慢地走下来。
因为室内开着地暖,即使外头的风声呼啸,屋里仍然保持着只穿一件衬衫就足够的舒适温度。
姜为政身上披着的睡袍没有系好,露出胸膛处的肌肤,大肚腩向外腆着,领口处暴露在外的肌肤却并没有被脂肪撑满,仍然爬上了属于老人的皱纹,松弛地耷拉下来。
看见姜为政下楼,姜衍和卫临都站起身。
姜衍喊了声爷爷,卫临跟着也喊了一声。
姜为政没有答话,远远冲二人点头致意,随后坐到了餐桌上,对于卫临的突然造访,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
实际上,卫临最先表现出和姜衍交好时,还是姜衍刚念初中的时候,二人同班,机缘巧合之下熟络起来。
那时候,姜氏集团蒸蒸日上,整个京洲市的龙头产业,姜家瓜分了不小的比重。而卫家还没有发迹。但近些年,卫老爷子接连搭上几条大线,几笔巨额投资几乎都番了一番,在京洲市逐渐能说得上话。与之相反,姜家的颓势难以挽回。
在此种情境之下,姜为政对于姜衍和卫临交好,自然是支持的。但他身为长辈,又不便也不齿于向一介小辈示好,因此态度便有些模糊不清的意味。
“卫少爷,早饭吃了吗?”刘瑾似乎看出姜为政模棱两可的心思,站在餐桌旁,笑盈盈地对卫临说。
卫临摇摇头:“我吃过了。”
姜家的其他人也陆续下楼,一大清早看见卫临出现在姜家,也都见怪不怪,陆续坐到餐桌上,沉默不语地用完了早餐。
姜衍仍然坐在沙发上,远远看见姜知远下楼,他抬起头,和姜知远四目相接。
短短两天的光景,今天的姜知远和那天在婚礼上意气风发的姜知远,已经判若两人。
他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的酒红色丝绸睡袍,敞开的领口露出白皙的胸膛,衣料勾勒出的肩胛骨的形状和腰线未免显得太过薄弱,眼角眉梢处疲态尽显,向下耷拉着,了无生气。
看上去像是大病了一场。姜衍心想。
他无端端想起昨天晚上在沈家庭院的一隅臊眉搭眼地绽放着的月季,瘦弱的枝干难以支撑起一朵花的重量,以至于向下低垂。现在的姜知远看上去就像这一朵月季花,精神颓靡似乎已难以支持这一副躯壳的重量。
姜知远看见姜衍和卫临坐在沙发上,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和姜家其他人一样,冲二人远远点头致意。
一直到餐桌上的最后一个人放下筷子,屋子里都没有人多说一句话。
实际上,从那天婚礼结束到今天为止,整个姜家,都没有人对姜衍多说一句,包括姜知远在内。
这并不是因为怨恨或责怪姜衍,而是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在这件事中,姜衍没有任何改变局势的能力。在沈承簪作出要求更换联姻人选的决定之后,别说姜衍,整个姜家,没有拒绝的权利。
而这件事发生之后,姜家的其余人等都忙于计较利益得失、分析这位沈家大少的意图,甚至于部署之后的商业蓝图,至于被迫联姻的姜衍是怎么想的,没人在意。
因为很明显,沈承簪也不过是临时起意,这位沈家大少并没有把姜衍当回事儿。
姜衍这个名字,重要的是一个姜字。
姜家众人用过早饭,三三两两的地走进客厅,在沙发上坐下。
姜衍和卫临坐在一道,赵晨晨和姜贺坐在一块儿,姜为政坐在靠左侧的位置,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姜知远,神情还有些怔怔的,和姜衍、卫临坐在了一块儿,离得稍微远一些。
众人都坐定,一时间客厅里没人说话。沙发临窗摆放,众人身后是三米多高的巨大落地窗,窗帘大敞,深秋季清晨的透亮光线澄澈地照进这个成员心思各异的家。
姜为政缓缓开口说:“一切照常。”
姜衍愣了愣,一时间没明白姜为政话里的意思。他的视线在其余各人脸上逡巡,姜家的其他人却都是一副接受良好的神情,并没什么异样。
卫临说:“什么叫一切照常?”
姜衍皱着眉头碰了碰卫临的手肘。
这种时候,卫临没必要掺和进来。他和姜衍的关系再好,在这个暗流涌动的姜家,也是个外人。
姜为政面色和悦慈祥,言语间却是长辈教训晚辈的居高临下:“小卫,这是在姜家,有些话,你敢问,我不好答。”
卫临还欲再说什么,被姜衍拦下,只好忿忿甩开姜衍按在他手臂上的手,不再多说。
姜衍吐出一口气,问:“爷爷,什么叫一切照常?”
姜知远接过话:“爷爷的意思是,和沈承簪结婚的是你姜衍,但和沈家联姻的,始终是姜家。”
“我没有意见,”姜衍说,他盯着姜知远的眼睛,“哥哥,你也没有意见吗?”
姜知远愣了片刻。
姜衍的意思是,对于姜家来说,和沈承簪结婚的是姜知远还是姜衍,都没有任何区别;但对于姜知远来说,和沈承簪结婚的人选从他换成他弟弟,个中情绪是庆幸更多,还是遗憾?
姜知远自认为已经隐藏得很好了。
姜衍在问出这句话之前,也只是胡乱猜测而已。但在看到姜知远刹那的恍惚和眼神中闪过的慌乱时,心中的猜测已经被证实了。
所以,姜知远才会对于那支翡翠胸针表现出极端的厌恶情绪——沈家在婚礼前夕临时送来的一支粗制滥造的便宜货胸针,却要替代那枚设计师精心锻造的钻石胸针,别在贴近心口的位置。
在姜知远心里,这不仅仅是一场联姻,这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婚礼——而这枚胸针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和沈承簪,一个高高在上;另一个,接受名为赠予、实为施舍的馈赠。
所以他才会如此失态。
姜衍想,外界那些天花乱坠的流言,也不完全是空穴来风的。
在这场联姻中,似乎真的有人一见倾心、坠入爱河。
但很明显这个人不是沈承簪。
“哥哥,我没有意见。你也没有意见吗?”姜衍重复道。
就算他姜知远有意见,也无力回天。
姜衍说这句话,是提醒姜知远,姜衍和他姜知远一样,都不过是姜家的一枚棋子。他从来没有要从姜知远手里抢夺什么东西的念头,遑论代替姜知远和沈承簪结婚。
这场联姻中,他和姜知远,都是受害者。
姜知远很快回过神,笑了笑:“没有。当然没有。”
很明显,姜贺对于姜知远的隐晦心思也毫不知情,叹口气说:“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了。只能将错就错。”
姜衍看到坐在一旁的姜知远,身形颤了颤,蜷在膝盖骨上方的手指无意识地抽动。
姜衍的视线移到姜知远的脸上,映入眼中的是他苍白的却仍然毫无表情的脸。
赵晨晨挽着姜贺的手臂,垂着头,眼角泛红,语气间颇有埋怨,却不好发作,只是从姜衍进门到现在,都没给过她一个正眼。
赵晨晨说:“只能这样了......我们家小远,也不是非要跟他沈承簪结婚的......没有他沈承簪,也自然有大把的人追在后头......他沈家算个什么......”
“妈,”姜知远打断她,“到此为止吧。”
赵晨晨不依不饶:“妈说的没错吧!当时订婚宴,沈承簪就找什么借口,人都没来......像什么样子,现在婚礼又整这出!是,他沈家是权势滔天,但姜家在京洲市,也算有头有脸的人家!是什么人都能上来踩一脚的吗!现在外头还不知道,要是这件事传出去,姜家以后,还怎么在京洲市立足!”
“好了!”姜为政蓦地站起身,厉声喝止,“有这闲工夫,不如好好想想怎么补上账上的窟窿!”
“......”
赵晨晨神色仍然忿忿不平,却也被姜为政的话堵上了嘴。
姜氏集团名下子公司——成恩化工——今年度的账目上,还有一笔高达4.3亿的亏空.
这笔金额,对于整个姜家来说,不足挂齿。
但很显然,姜氏集团并不属于姜贺和赵晨晨夫妇。而姜为政——姜氏集团最大的股东以及实际控制人,也并没有要帮他们一把的意思。
而姜衍和沈承簪的联姻,为的就是这笔钱。
4.3亿——这场婚礼值4.3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