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寺坐落在京郊的一座山腰间,隶属于皇家寺庙。平日里慕名而来的香客络绎不绝,今日却不同以往,山道上极其清净,一路走过来都没什么人。
马车辘辘压过光滑的青石板,一路静悄悄的,偶有飞鸟从山林中振翅而出,渐渐消失在蔚蓝的苍穹之下。
楚容收回视线,沉默的看着沿途的景色。许久没出宫,这宫外的一草一木都别有韵味。
小新子也是兴奋不已,在宫里闷久了看什么都新鲜,一路眼珠转个不停。
没多久,马车停在了寺庙静僻的侧门前。台阶上站着几个和尚,为首的那个僧人穿着明黄僧袍,慈眉善目,看着很是亲切。
他打眼往车上看去,车帘掀开,竟是下来一位容貌堪称绝色的男子。那身段,气质皆是上乘,说是神仙下凡也不为过。
僧人不敢怠慢,立马带着两个小沙弥走上前:“阿弥陀佛,敢问可是楚施主?”
楚容:“正是。”
僧人:“方丈交代今日有贵客驾到,一早便嘱咐我等在此等候。施主,这便请。”
那僧人引着楚容进门,绕过幽幽曲径,穿过花木回廊,最终停在一处鹅卵道上。僧人指着不远处的牌匾,恭敬道: “施主,到了。那就是莲华殿。”
楚容:“有劳师傅。”
僧人诚惶诚恐:“施主不必客气,我等在此等候,有事唤贫僧一声即可。”
小新子想跟着一块过去,却被楚容拦住:“我一人过去即可。”
说着,便朝那莲华殿走去。
楚容一进门便看到了桌案上供奉的牌位,上面写着“先妣赵夫人之灵位”几个大字。这殿内一尘不染,香烛燃的极旺,瓜果等贡品还都新鲜,应当是经常有人过来打扫。
他素来冷淡的脸上终于浮现一丝哀切和动容,楚容取来香火,亲自上了柱香,而后又跪倒在蒲团上,看着母后的牌位前细数自己的罪过。
他有负父皇母后的嘱托和栽培,十载苦学问政,励志要做楚国下一任的圣君明主,可惜造化弄人,到头来却是成了笼中之雀,以色侍人,苟活于世。
楚容记起父皇临终前握着自己的手,昔日在自己眼中威武严厉,不苟言笑的父皇躺在床上,涕泪横流。任何一点细微的响动,都能将他吓得如惊弓之鸟,眼中满是惶恐不安。
“容儿,容儿...”他一遍又一遍叫着,“是不是城破了?是城破了吗?”
楚容回握着他的手,竭力安抚着。赵皇后和楚逍在一旁哭成了泪人。孝阳帝张了张嘴:“怎么不见敏儿?”
赵皇后一愣,紧接着别过头去,哭得更凶。
楚容眼眶微红,尽量让声音听上去和平时无异:“她在呢。”
孝阳帝呆滞的点了点头,他眼中已没有了锋利睿智的光彩,病痛将他折磨的如枯朽老木一般,死气沉沉,向周围看了一圈也没看出什么不对。
他出神的看着头顶华丽的床帐,喃喃的话语中满是止不住的悲怆,“朕继位以来,柄国执政,不敢有丝毫懈怠,虽未有过什么辉煌功绩,但好歹政治清明,百姓安乐。本想着是非功过,百年后自有史书评断。”
“没想到先祖伟业今日竟要断送在朕的手中。”他忽而激动起来,艰难的喘着气哭道,“我死后必定被千人唾骂,万人讨伐,犯下如此大错,我有何颜面去见先祖先皇。”
楚容心中悲痛,跪地俯首:“父皇,儿臣请父皇即刻传位于我,儿臣愿背这千古骂名。”
孝阳帝想说些什么,宫外街上震天响的铁蹄声却如惊雷般炸开,孝阳帝浑身颤抖,像风中抖落的残叶,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楚容,瞪得极大:“容儿....容儿!”
楚容直起身,孝阳帝死死握着他的手,像是回光返照一般,眼中迸发出激烈的神采:“江山绝不能断送在你我手中,你...你一定要活下去,照顾好母后,逍儿还有敏儿.....我儿是人中龙凤,天子之姿,注定要搅动风云,倾覆天下。活下去,活下去就有转机。若有朝一日,能复兴我楚氏江山,父皇九泉之下,也就能瞑目了.....”
楚容含泪道:“父皇...”
孝阳帝却像没听到一样,只不停重复着:“你一定要记住,记住父皇的话。”
楚容郑重道:“儿臣知道了。”
孝阳帝这才松了口气,眼中仅剩的光彩开始涣散:“孩子,不要怕....父皇在天上也定会庇佑我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余音渐渐泯灭,再也没了动静。
殿内顷刻响起一阵悲怮的哭声,楚容跪在床前,一动不动的望着父皇死灰的面孔,那哭声明明就在他耳边,却遥远的彷佛天外来音。
“大人,大人......”
楚容被一声声喊叫拉回现实,他起身整理好衣冠,才走过去打开了门。
小新子看见他平安无事,陡然松了口气:“大人在里面待了这么长时间,奴才有些担心。”
“我没事。”楚容回头望了眼那黑色的牌位,目光留恋不舍,他敛去眼底情绪,转过头道,“走吧。”
小新子跟在他身边:“方才陛下那边来人,说让大人过去一趟。”
“什么事?”
小新子摇头:“不清楚。”
两人走了没几步,忽见一中年男子带着一位少年从不远处的小道上走来。
那中年男子两鬓斑白,面目严肃,却极有精气神,他身后的少年一身绛紫衣袍,俊秀挺拔,只是眉眼间一股顽劣之气,看着吊儿郎当,不怎么好惹。
小新子眼尖的看见两人:“咦,那不是薛相和临王殿下?他们来这干什么?”
楚容曾见过两人几面,只是时间过去太久,记不太清。
“难道是来祭拜什么人?”小新子絮絮叨叨的说着,“奴才记得薛贵妃就是在这个时候走的。”
楚容闻言,抬眼看向两人的背影,眼底划过一抹道不明的情绪。
这两人来看薛贵妃?可是薛贵妃的牌位为何会在这?
昭宁寺虽为皇家寺庙,但在这供奉牌位的大都是些皇亲国戚,富豪大户人家,他们仰慕寺庙圣名,也想沾沾佛气,为了缅怀去世的亲人,为花大价钱在这买个牌位供奉。反倒是真正的皇室鲜少在此供奉,按照祖制,皇室之人死后按规格葬入皇陵,牌位供入皇家祖庙。
然而薛贵妃身为皇妃,牌位供在昭宁寺,一不合身份,二不合规矩。
小新子见两人走远,神神叨叨的八卦道:“奴才听说薛贵妃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勒死的。”
楚容神情一动:“勒死?”
从前他说这种八卦秘闻,楚容都嫌少回应,如今见他吭声,小新子一个激动,忙道:“对。奴才以前有个关系不错的太监,在内务府当值,听说薛贵妃脖子上有一圈青紫的勒痕,可吓人了。”
楚容沉默不语,薛贵妃死时正是谢玄谢临两派斗得最狠的时候,在她死后,先皇立马将谢玄立为太子。如此紧要的关口,明眼人都看出薛贵妃的死背后必有蹊跷。
若这事是谢玄做的手脚,为何薛炳业这么多年来不发一言?杀妹之仇,他就这样忍气吞声,甘愿对仇人俯首称臣?薛炳业此人位高权重,眼里容不得一粒沙子,绝非隐忍大度之人。
可若不是谢玄做的,这事未免太过巧合。
薛贵妃作为荣耀加身的宠妃,究竟做了什么惹怒先皇,以至于先皇不惜将她勒死?此事乃宫中秘闻,但凡宫中秘闻,大多是见不得光的皇家丑事,莫非是.....
楚容看似平静,内心却已然乱作一团,直至走到一处禅房,才抚平心绪,只因李福泉已经站在那等他。
“哎呦,楚大人你可来了,陛下等你好久了,说要和你一块尝尝昭宁寺的斋饭。”
楚容推门而入,谢玄坐在一个素色蒲团上,面前放着红泥小火炉,一股清幽的茶香自炉内飘出,他手执瓷杯,正在悠然品茶。
见楚容过来,他放下茶杯,嘟囔了一句:“怎么来这么晚,我都快饿死了。”
楚容面无表情的坐在他半米之外:“有谁拦着不让你吃吗?”
谢玄愣住,一是楚容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无视他,二是不仅没有无视他,话语中还带着些火气。
他想问楚容怎么了,是不是给赵皇后上香心情不好。转头一看,见楚容离自己这么远,直接拧眉道:“谁准你坐这么远的?给朕过来!”
楚容淡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不饿?”谢玄冷笑一声,“不饿也得吃,坐过来吃。”
李福泉不知道怎么吃个饭也能吵起来,他看出陛下想过去坐,只是碍于面子不愿低头,于是赶忙递台阶:“陛下,方才在这里煮茶,到处飘着茶香,到时候和饭香混在一起,多难闻啊。楚大人挑的这个地方好,闻不到茶香,不如陛下坐这?”
这理由简直要多蹩脚有多蹩脚。
谢玄沉着脸起身,走到楚容对面坐下。
李福泉喜笑颜开,赶忙让人上菜。昭宁寺的斋饭是素斋,虽食材简单,但别有一番风味。楚容原本只是想简单吃一两口,最后竟也吃了不少。
谢玄脸色好看了许多。
用过斋饭后,寺里的方丈带着两个和尚来拜见谢玄。
每年祭祖后,方丈都会带人向谢玄汇报庙里大大小小的事务,顺便向朝廷讨要今年的香火钱,昭宁寺因属于皇家寺庙,修缮寺庙,重塑佛像,布道传经还有和尚们日常花销,光靠日常香客的捐赠是远远不够的,还须朝廷拨款来维持生计。
汇报庙内事务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们真正的目的还是讨要香火钱。
换作是以前的皇帝还会象征性听听,谢玄一向懒得走这些过场,主持还没说几句,便打断说回去让户部拨银。
几人齐声道:“多谢陛下。”
谢玄指着一旁的精神抖擞的布衣和尚:“以前怎么没见过这位?”
方丈双手合十:“启禀陛下,这位是慧能师傅,这两年一直在民间游荡,化缘讲道,前不久才回来。”
谢玄哦了一声。
一旁的李福泉忍不住道:“这位慧能师傅难道就是传说中料事如神,卦卦精准的那位?”
谢玄悠悠道:“你是如何知道的?”
李福泉陪着笑脸:“皇上有所不知,朝中许多大人都排着队请这位慧能师傅算卦呢。”
谢玄:“算什么?”
李福泉谨慎道:“应当是官运姻缘之类的。”
谢玄眼中浮现一抹讥笑,心道,这些老古董一个个看着如此正经,竟也信这种东西。谁升谁降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他可比和尚算的准多了。
“哦?算的如何?”
慧能道:“启禀陛下,贫僧只是看个皮毛。”
谢玄饶有兴致的问:“慧能师傅,可否帮我算一卦?”
慧能一愣,诚恳道:“自然是可以的。”
主持猛地咳了一声,先不说皇上让他算卦已经是天大的殊荣,他竟然还敢一口应下去算当今天子的命格,一个说不好就是杀头大罪。
主持心急如焚,见慧能不为所动,训斥道:“慧能,陛下是真龙天子,洪福深厚,岂是你能参透的?不要胡闹了。”
说完他又替慧能求情: “陛下,慧能一时冒犯了陛下,请陛下见谅。”
“无妨。”谢玄道,“慧能师傅尽管算就是,朕只当玩乐。”
慧能木讷着点点头:“不知陛下要算什么?”
谢玄勾了勾唇角,他托着下巴,眼含笑意的看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楚容,薄唇轻启吐出两个字:“姻缘。”
楚容对上到他投来的视线,嫌恶的移开目光。
其他人脸色一变,慧能倒是淡定的很,他点点头:“那就请陛下写下两人的生辰八字。”
谢玄让人取来纸笔,在纸上唰唰写了几字。慧能看了许久,眼底先是有些疑惑,接着眉头一皱,方丈和主持在一旁胆战心惊,生怕他说出惹陛下不高兴的话。
“卦象如何?可有缘分?”谢玄懒洋洋道。
慧能起身认真道:“回陛下,从卦象上看,陛下与此人缘分浅薄,看不出有什么姻缘。”
谢玄脸色一僵,方丈见状在一旁拼命使眼色,示意他说些好听的。
“没算错?大师,你可想清楚了?”他脸上虽挂着笑,语气听上去极为不满。
方丈眼皮子都快抽筋了,是个人都能听出来陛下的意思,此时说些好听的,兴许还能补救一下。
主持也咳嗽个不停,急出了一头汗。
谢玄冷眼看着两人的小动作:“主持师傅嗓子不舒服就去喝口茶。”
主持瞬间没声了。
慧能丝毫没听出那话中的威胁不满,一脸正色的继续道:“贫僧看了好几遍不会错。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陛下还是顺其自然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