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没有耽误功夫,我们当天就进了卡达小镇。
他们打听香料店的位置,我坐在街边的长椅上,路过的流浪儿吮着手指头看着我。我与他对视,他呲着牙嘿嘿一乐,拍着手掌跑开了,蓬乱的头发随着动作上下起伏,背影看着十分欢快。
破旧凋零的小镇,我甚至都怀疑是否有香料店的存在。
我在长椅上坐了两个多小时,期间拒绝了许多向我讨要钱币的乞丐,在一遍遍重复表明我身无分文后,他们两人终于在我耐心告罄之前,回到了这里。
“拿到密码了,”沙罗说,“接下来我们要返回主城区。”
我点点头,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椅子的刹那,破旧不堪的长椅轰然倒地,一碾就成渣的铁片和朽烂的木板撒落得到处都是。
“事实上,我刚坐下时,它就不行了。”我为自己辩解。在摇摇欲坠的长椅上保持两个多小时的平衡不是很轻松,我只是不想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来回晃荡。
天色已经很晚了,在夜间赶路不是个好选择,他们经过商讨,决定留在小镇度过一晚。
小镇里没有旅馆这个概念,沙罗拿一支营养液做交易,换得一家居民的收留。于是拥挤的房子里,被分为两片区域,一片归我们暂住,剩下的是主人一家的活动范围。中间甚至没有布帘阻挡。
夜风刮得呼呼作响,上方勉强能称作屋顶的废弃无机材料在不安分地抖动着。对面的男性Beta见我抬头往上看,出声解释道:“每晚都这样,不会砸下来的。”
我了然地点点头,靠着石墙闭上眼睛。
可能是有陌生人的缘故,主人家的小孩闹着不肯睡觉,挥舞着手臂在妈妈怀里闹腾,咿咿呀呀口齿不清。男主人说今晚怎么哄不好了,女主人说喂一点东西吧。男主人从怀里掏出营养液,往孩子嘴里倒了一点,孩子吧唧吧唧嘴巴,很快就安静下来。
他们的大女儿,乖巧地窝在妈妈腿边,瘦小得像副骨头架子,眼窝凹陷,以至于显得眼睛奇大,眼巴巴地盯着父亲的动作,一声也不吭。
我听见艾文小声对沙罗说:“我们还有几只营养液,帮帮他们好吗?”而沙罗回给他的只有一句:“闭眼休息”。
第二天清早,我们离开了小镇。
路上,艾文还在因没能帮助到别人而闷闷不乐,沙罗看不下去,皱眉道:“吃饱穿暖的日子才过几天啊,就想着要救济别人了,你有那个能力吗?啊,是的,没错,我们加入起义军是为了推翻帝国政权,解救每一位被压迫被欺辱的底层贫民,但是你脑子也要清醒点啊,营养液给他们了,我们怎么办?当初你在商贸区……”沙罗蓦然闭上嘴,神色些许慌乱,局促道:“对不起,我失言了。”
艾文攥着肩带,摇摇头,说:“没什么可避讳的,我知道那段经历肮脏不堪,但我已经逃出来了。”
“嗯,”沙罗抿了下嘴,语气和缓道:“我们的钱也快攒够了,这次回去就做手术。”
“要是万一下不了手术台怎么办?”艾文弯起眼睛。
沙罗神色一变,断然道:“不会的。”
我无意偷听他们的对话,只是适时想到了些东西,于是开口插了句话:“腺体摘除手术?”
艾文扭过脸看向我,抬手摸了摸自己颈后丑陋残缺的腺体,点点头:“是的。”
“我可以推荐个医生。”
他回头看了眼沙罗,然后又转回来视线,窘迫地垂眼道:“我们可能……付不起很高的费用。”
“免费。”我说,并补充道:“他欠我一个人情。”
相比于费用,沙罗显然更关心别的,“他手术做得怎么样?成功率高吗?”
我扯了下嘴角,“我亲自体验过,医术很精湛。”
沙罗沉默良久,说:“可是我们无法向你提供等价的资源,这样的话,就占你太多便宜了。”
“没关系,我偶尔也会乐于助人。如果你们想表示感谢,那就请保持安静。我昨晚休息得不好,耳边想清净一会儿。”
对方睁着眼睛,欲要张开的嘴立马闭上了。
进城远比出城简单。
守在关卡处的捕猎者视线紧盯着出城的行列,而旁边的进城道却鲜少引起其注意。为了人多时方便混入其中,我们特地等到傍晚才加入排列队伍。
沙罗在最前面,与我们隔了几个人的位置。轮到他时,他递交出自己的暂居证,负责审核的工作人员随意瞟一眼,就放他通过了。
当前面的人逐一通过后,我站到工作人员跟前,将身份证明卡递给他。
“噢,是你啊!”年轻的男人仔细瞧着我的证件,抬起头笑着说:“你家人为你报了失踪案件,现在全城区的警务系统上都刊载了你的信息,我这就跟警署联系说找到失踪人员了!”
“等等。”我叫住他,“我自己联系,不劳驾你。”
“可是有奖金哎,我提供了重要信息,能获得一整枚银币!”
我看着有点激动的年轻人,又摸了摸空荡荡的口袋,转头向艾文投去视线。
艾文意会,立刻打开斜挎包,从里面翻找出一杯亮闪闪的银币,着急忙慌地塞给他,说:“给你了,我们还有急事,能先让我们走吗?”
工作人员把银币放进口袋,爽快地点点头,“好的,祝你们顺利。”
我目不斜视地通过关卡,尽量不去回应那道充满探究的锋利视线,刚才那不小的动静无疑已经引起对面军装Alpha的注意。我不疾不徐地迈着腿,在早有预料中,蓦然被叫住了脚步。
“——等下。”
我回过头,目光先是落在对方胸前的徽章上,然后才抬起眼,冷冷与他对视,“什么事?”
对方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喃喃:“您、您……”
“我还有事。”我说。
他呆愣片刻,很快反应过来,神情忐忑得像个毛头小子,“噢,好、好的!您请自便!”
旁边艾文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仍有余悸地紧张道:“他是什么意思啊?”
我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等候的沙罗,他方才被问路的老年人牵扯住了,并未注意这边的小插曲。我说:“不知道,大概也想分杯羹吧。”
“我不要给他钱,”艾文独自气闷,“他佩戴的有徽章,那是通过捕杀我们获得的奖励。”
“理解你的敌意,不过纠正一下,他那枚徽章大概率是军校颁发的杰出学员奖,通过比赛获得。”
“哦。”艾文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银行位于十九区的中央大街,外观由泛着冷光的金属面板和透明高强度玻璃构成,与周围陈旧的建筑群格格不入。或许起义军里真的有叛徒,守在门口的警卫,对双人结伴来银行的客户盘查得格外仔细,我们一行三个人,反而轻松就混进来了。
走过银行内部那条四面皆可映出倒影的通道,最终目的地就在眼前。
“我妈妈说,人怀有善意,就会收获善果。”艾文攀上同伴的肩膀,抑制不住眼里的小得意,“我们能这么顺利就到了这一步,是不是要得益于当时的一念之差?”
临近揭示结果,沙罗神情有些许凝重,他抬手拨下艾文的手臂,走到半人高的设备台前,说:“先输密码吧。”
十二位字符依次输入,按下确定键后,沙罗没有去看走道两边密密麻麻的储物柜,而是把目光投向了艾文。
艾文弯起眼睛的刹那,右边最下排倒数第六个格子咔哒一声,缓缓弹开了柜门。
沙罗声音有些颤抖,能看出他尽力再让自己镇定下来,“去看看里面有没有东西。”他对艾文说。
艾文听话地跑过去,蹲下来往里面扒拉,他眼睛蓦然一亮,飞快地掏出手,小声惊呼:“有哎!”
沙罗当即快步走过去,接过那个小东西,放在手里反复查看,喃喃自语道:“这是什么?首领就是为这玩意搞出那么大仗势?”
艾文举起来的时间太过短暂,我只瞥到一眼。那一眼看得不是十分清楚,但已隐隐有了猜测。心想:不会吧。
我走过去,问:“能给我看看吗?”
沙罗犹疑片刻,最终还是松开了拳头,把手心里拇指大小的条状物呈现给我看。“像个移动数据器。”他说。
我微微发怔,回过神后,出其不意地伸出手,一把抢过那枚钥匙,而后刹那间与他们隔开了安全距离。
“抱歉,你们不能带走它。”
一切都发生得突然,沙罗反应过来后已是掌心空空,他缓缓皱起眉,眼里充满敌意:“你什么意思?”
“我说得已经很明白了,东西需要留下,你们随时可以离开。”
沙罗红着眼,目眦欲裂:“你骗我们?!你接近我们,是为了得到这个东西,你是军队的人!!”
“不全对,”我说,“最起码在见到这枚钥匙之前,我确实对你们的任务毫无兴趣。”
“把它还给我!!”沙罗蓄拼尽全力,凶狠的一拳猛地冲过来。我抬手挡住迎面而来的拳头,抬腿两分力,将他踹了出去。
中等体格的Bate,对我几乎没有任何威慑力。
“它本就不属于你们。不单是起义军出了叛徒,看来政府内部也有了异心。”我捏着特莱斯城诺亚方舟系统的钥匙,垂下眼仔细查看,“真不敢相信,竟然把这个偷了出来,不知道当议会发觉钥匙丢失后,场面能有多热闹。”
大概像炸了锅的蚂蚁窝。
特莱斯城,帝国的心脏,如果它的防卫系统出现故障,那简直是将裸露的胸膛直面敌人的利刃。
应用在特莱斯城的诺亚方舟系统与其他区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其智能程度及防护强度代表了帝国最先进的科技能力,设计师为它配备了完善的紧急应对措施,但也给堪称完美的作品留了可人工操作的窗口,即一把能启动和关闭系统的钥匙。沙罗或许知道它很重要,但远远不知道它重要到何种程度。
我收起钥匙,说:“东西到你们手里,后续只会引发大范围的杀戮,它不是助你们强大的资源,而是推进战争的兵器。回去吧,跟你们的首领说,东西弄丢了,只要他够聪明,就知道怎么做。”
艾文抱着躺在地面的同伴,眼神有些难过,直直地看着我:“你到底是谁?”
“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后不要再见面。”我说,“尤其在战场上。”
“你会放我们走?”
“当然,我说过会保证你们活着离开十九区,并且,也会履行帮你完成手术的承诺。”我看着他,微微一笑,“谢谢你救了我。你妈妈说的没错,人怀有善意,就会收获善果,以后请继续保持你的善良,同时也请多多参考同伴的意见。”
艾文抿了抿嘴角,扶起受伤的沙罗,一言不发地往外走。
我跟在他们后面,离开银行,走到车站,最后看他们乘上前往边境的列车。
人来人往的候车大厅里,喧声鼎沸,我长久地站立着,忽听得一道如尖刀般挑起我神经的声音。
“——哥哥。”
我缄默良久,才转身。
比我年轻六岁的Alpha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不远处。他蹙着眉,要哭不哭的样子,快走两步来到我的面前,又颤着音,喊了一声:“哥哥。”
我闭了闭眼,抬手甩过去一巴掌。
响亮清脆的巴掌将他扇得撇过脸去,我掌心微微泛着热,呼吸些许不畅,一字一顿道:“牧希,你做得太过了。”
他擦了下嘴角溢出的血,平静地说:“我认罚,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