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他吗?我不爱吗?
我说“爱”时,没想过这个字眼有多沉重,也没想到要为这个字付多少责任。我只是看着他蓄在眼眶里的水雾,不想让它化成泪珠落下来,仅此而已。
这算“爱”吗?我看着习暮挑选布料的背影,心绪百转千回,末了,只承认自己做不出否定回答。
习暮直起腰,把手中选好的布料递出去,对老板说:“这个,订做两套常规西服,明天下午来取。”
老板露出为难的表情,苦笑道:“抱歉,因为人手不够,我们至少需要十天的工期。”
“加急,我出两枚银币。”
老板惊诧地眨了眨眼,有点不可置信:“两枚银币?您是在开玩笑吗客人?”
轻轻“啪嗒”一声,习暮将枚银币放到柜台上,说:“这是订金。”
老板伸出手将锃光瓦亮的银币捏到手心里攥住,高兴得咧开嘴,飞快点头:“好的好的,我这就召集全城的优秀裁缝,不论是质量还是速度,都保证让您满意!”
习暮点点头。量完尺寸后,他牵起我的手,偏头询问:“哥哥不高兴吗?”
我惊讶于他的敏察力,摇摇头,解释道:“不是,只是有一些迷茫。”
他没有追问迷茫于什么,漫不经心地,转而挑起别的话题:“我们现在住的房子,你有什么打算吗?卖掉,还是挑个幸运的拾荒者送出去?”
我说:“为什么要处理掉?如果保留原样,以后或许还会回来看一看。”
他意味不明的笑了声,没有说话。
我们回到家,迦南已经煮好了今天的晚餐,桌面上三份餐具摆放得整整齐齐。他站起来,一丝不苟地问了声好,然后揭开锅盖,把热好的黑面包端出来放在餐桌中央,擦了擦餐刀,开始低头切面包片。
“你是小保姆吗?”习暮拧着眉不悦道。
迦南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茫然地看向他。
我把外套脱下来挂晾在通风处,进厨房清洗过手后,把泛着冷光的餐刀从他手中接过来,说:“小心被割伤,我来吧。”
迦南坐回到自己的凳子上,视线盯着我的动作。我把切下来的面包片抹上蜂蜜酱,递给他。他放到嘴边缓慢地咬一口,仍然盯着我的手。后来我才发现,他看的是我无名指上戴的戒指。
习暮捧着脸,面无表情地问:“明天我们的婚礼,你参加吗?”
迦南反应一会儿,轻轻地“啊”了声,以示惊讶,“明天?”
“明天晚上,”习暮补充道,并且自顾自地替他做了决定,“今晚早点睡,明天婚礼流程走完后,带你在外面吃。”
迦南迟疑片刻,有些局促道:“可是,我没有结婚礼物可以送。”
习暮哼笑一声,“那就以后再补,你别赖账就行。”
“好。”小孩郑重地点点头。
一切都来得突然,这一秒情绪还没来得及消化,下一步行程又被安排妥当,我在诸多场景中辗转,当站在烛光昏暗的台上时,罕见地走了神,因此没听清神父的提问。
“什么?”我恍然回神。
神父瞥我一眼,重新问道:“你愿意与他结为伴侣,一生一世相互扶持吗?”
我点头道:“我愿意。”
习暮眼里含笑地看着我,插话道:“我以为你后悔了呢,哥哥。”
“对不起。”我说。
他挑了下眉,示意没关系,然后越过神父,直接对我说:“你该给我戴戒指了。”他从怀里取出另一枚戒指放在我手心,接着伸出自己的手。
我看着躺在手心的戒指,做工和我的那枚相差甚远,比起戒指,它更像临时搓出来的小玩意。
“这样看来,我似乎白准备了。”
习暮没能理解我的意思,身体往这边倾了一些,蹙起眉:“什么?”
我微微一笑,另只手伸进口袋,然后摊开手掌给他看,“真不巧,我也准备了戒指,你要戴哪个?”
习暮拧着眉紧紧盯着我从口袋里掏出的戒指,半晌后抬眼看我,眼里水光氤氲,翘起了嘴角:“什么时候准备的?我都没有注意。”
“你以为自己把我看得很紧吗?”我不以为然,“背着你做事并不困难。”
他笑了笑,伸出无名指,主动来套戒指。指腹蹭着我的掌心,微微发痒,我捏住他的手指,说:“不是应该我来戴吗?”
习暮似笑非笑,“你的动作太慢了,哥哥,我怕戒指弄丢。”
“弄丢就再做一个,怕什么。”我低头将戒指慢慢推到他的指根处,然后反手牵住他的手,“迦南好像困了,我们回家吧。”
他扭头朝台下看了一眼,当看见迦南笔直地端坐在座位上,眼皮却无神地半垂着时,嘀咕了一句“麻烦”,由于心情好,也没多作抱怨。
回去的路上,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问我为什么会同意结婚,问我那句“我爱你”到底什么意思。问完后他也没有给我回答的机会,转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别的事。从后悔舍本逐末,陪伴我的时间太少,到批判我对迦南的教育方式有问题,总是嘴上严厉,实则溺爱。说这话时他瞥了眼迦南,目光里带着孩子气的挑衅。
倒也不至于是溺爱。”我为自己辩解。
他张嘴欲作反驳,但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片刻,最后默默抿上嘴角。
回到家,他一言不发开始收拾东西,与路上喋喋不休的形象判若两人。我有些搞不懂了,站在旁边看他将行李箱里仅剩的两支抑制剂装进口袋,接着往里面装东西。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东西,随手买的木雕,我经常用的水杯,窗边那盆半死不活的绿植。
“有必要这么匆忙吗?我们刚刚才结完婚。”我不太理解。
他头也不抬,专注于收纳行李,“我想做的事都做过了,可以回去了。”
“明天就走?”
他在收拾的空当里飞快地看了眼墙上的钟表,纠正道:“不是,今天天亮就走。”
我说:“好吧,如果这是你希望的。”
他动作顿住了,良久后才恢复正常。收拾着收拾着,微弓的脊背渐渐垮下去,直至衬衫下肩胛骨耸起,我才意识到他双手捂着脸,似乎已经疲惫极了。
“先休息好吗?”我叹了口气,走到他面前蹲下。习暮猛然扎进我的怀里。冲击力来得没有预兆,我抱着他差点人仰马翻。
因为身边人在清醒着,我心有所虑,睡得并不安稳。半梦半醒间,隐约察觉到戴着戒指的那根手指被不停地摩挲,我似乎安慰了习暮,也好像没有。第二天醒来时,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在意识到口渴之前,一碗温水就递了过来。
习暮神色如常,“我把带不走的物品都锁在了暗柜里,钥匙你要吗?”
我端着水,没有立刻饮下,说:“你收着吧。”
“好。”他点了点头,顿了会儿,道:“喝吧,水里没有加东西,说了让你回去,我不会食言。”
“不是怀疑你,暂时没缓过来晕眩感,喝不下去。”
“无所谓,毕竟我有案底在前,保持怀疑态度是件好事。”
“不追不究,没人觉得你有案底。”
“话说得太早,还是等你以后再评判吧。”
“需要用这种方式交流吗?”我皱起眉,心里被他搅出一丝烦躁,“你最好正常点。”
习暮垂着眸,靠墙而立,“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才是我们正常的相处状态呢哥哥?”
“随便你。”我端着碗转身离开,出去查看迦南的情况。
现在是早上七点三刻,迦南正坐在餐桌旁,安静地吃早饭。可能因为要清库存,今天的早饭格外丰盛,黑面包片垒成高高一摞,旁边是半碟鲜美的肉酱,每个杯子里都装有牛奶。
“你们要走了吗?”他看到我出来,扬起脸轻声问。
“你跟我们一起走。”我告诉他。
他微微睁大眼睛,水润清澈的瞳孔里带着内疚,“可是,我会成为累赘。”
“谁跟你说的?”我把肉酱抹到面包片上,递给他,替换掉他手里那片干巴巴的面包皮。“好好吃饭,好好长大,别的不要管。”
等一切收拾妥当,时针指向了九点。习暮提着行李箱从卧室出来,穿上了来时的那件黑色大衣。
他从门口的置物桶里抽出雨伞,留下了大的那把,没有看我,对迦南说:“过来,和我撑一把。”
迦南抱起裹着防水袋的行李,快步跑到他腿边。习暮在檐下撑开伞,带着小孩走进了细密的雨雾里。
我在原地站了会儿,慢慢抽出剩下的那把伞,跨出门槛后,转身关门,上了锁。
去车站的路程大概需要二十五分钟,这段时间里,我直直盯着前方习暮行走的背影,他脊背挺拔,没有回过一次头。
随着雨势渐渐增大,车站门口悬挂的标志牌越来越清晰。破旧的候车室挤满了着装体面的旅客,或许他们也从不同途径得知了战乱将近的消息,正试图逃离这片区域。
习暮把行李放到我的脚边,转身挤进层层叠叠的人群。凭借身高优势,他强行破开水泄不通的包围圈,在一众嘟囔谩骂声中,率先拿到了车票。
挤的过程中耗费不少力气,他气息有些乱,说:“我们乘车到十九区边境,下车后,要在出境的关卡处核对身份信息,工作人员会根据身份信息考虑是否给予通行资格。不要走散。”最后一句话是对着迦南说的。
迦南点点头,抱紧了怀里的行李。
人来人往的大厅里时而响起争吵声,时而冒出呼喊声,人们交头接耳,或愉快或苦闷地相互攀谈,为动荡的今日和不可知的明日。
习暮嫌迦南个子矮,没走两步就淹没在人潮中,为了方便,蹲下来手臂一揽,一把将他抱了起来。
迦南惊慌失措,胳膊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怀里的包裹顺势掉落在地。习暮没有注意,迦南想开口又害怕造成麻烦,于是包裹遗留在原地。
我看了眼习暮远去的背影,屈膝弯下腰,伸手拾起被过往旅客踢来踢去的包裹。
直起腰的刹那,我眼前划过白光,随即脑海中猛然阵发出一道锐利的疼,像刀割神经。
疼痛感过于剧烈,冷汗当即就冒了出来。
我猜想自己的脸色不太好看,因为隐约间听见有人问我怎么了。我闭着眼,伸手摸索着靠在墙面上,以便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关系。”我对发出询问的那个女性说,“谢谢你。”
习暮过一会儿大概就能发现异常,我只需要在原地等待,他会主动半路折返找回来。
可是,变故总是来得这么突然。
随着老旧的扩音器播放出列车进站的消息,比它更刺耳的枪声同时响起。
原本就拥挤不堪的候车大厅,瞬间如水沸腾,人们跌跌撞撞,连滚带爬,一窝蜂地往列车站台挤去。我费劲地睁开眼,看到从外面闯进来一支武装小队,很快就分散开来,各自寻找逮捕目标。
随着枪声接二连三响起,怒吼声,哭喊声,惊恐呼叫声,长时间强刺激地充斥在我的耳腔,晕眩让我忍不住泛起强烈的呕吐感。
没有哪处角落能幸免,我被撞得东倒西歪,竭力控制住躯体的平衡,却仍在最后狼狈地绊倒在地面上。
手心撑地的那一刻,我感到腕部传来迟钝的疼痛,后知后觉地想着应该是骨折了——这是我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