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惊雁的那点心思落了空。
酒倒是一杯两杯地诱着人喝下去了,哪知许之遥越喝越变得安静老实起来,除了脸颊那两抹红晕,再瞧不见别的醉态出来。
眼见着一壶空了,只好丢到一边,用手指戳了戳那伏在案上的脑袋,问道:“小教主,还醒着吗?”
“嗯、醒着。”难得没有用针锋相对的语气,许之遥回答得极为乖巧。
郁惊雁略微一愣,转而勾起一抹笑来,压低了嗓音:“可识得我是谁?”
许之遥早已犯起迷糊,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头乱跳:“师姐?”
可很快反应了过来。
用力晃了晃脑袋好让自己清醒点,这才嘟囔一句:“不许学她的声音说话!”
“哼?她有什么好的,就这么喜欢?”郁惊雁笑眯眯地问起。
被这样一问,满肚子憋着的关于魏子霜的好话一个劲儿地冒到嘴边,许之遥一条条地掰着手指认真数算着。
一说起魏子霜,她便好似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虽然觉得她描述的不太像,郁惊雁倒是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听她继续说下去。
不料说着说着,许之遥却又想起了什么,微微一怔,很快泄了气。
“我、我可能……也没那么喜欢。”
至少大概做不到为了她而选择留在这个世界。
用力摇了摇头,想清醒一点,不懂为什么要跟郁惊雁说这些。
早晚有一天,等一切有了结果,自己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
若是早些想到这点,一定会在察觉那份念想萌芽之时就赶紧掐断。
如今两边为难,不愿选择,顿时消沉下去。
郁惊雁在她的脸上打量了一圈,轻笑一声,不再多问,随手又烧掉自己的信。
许之遥嗅出味道,拧起眉来:“你在烧什么呀?”
鲜少听得她不带刺儿的语气,郁惊雁扬了扬眉,似在思索什么,转而笑道:“是魔域的信,这封写的是清仪山派人调查七魄阵之事。”
“你……”许之遥仰起脸,头却晕乎乎的,“你想做什么?”
她究竟是怎样摆脱的幽玄影的控制、为何会留在清仪山、和如今发生的一切又是否相关……
这些话题总是被微妙的回避,隐隐让许之遥觉得不安。
“不是说过了吗,”郁惊雁却顺势勾起她的下巴,故作无奈却言辞挑逗,“我来带小教主回家。”
好熟悉的话。
回家……魔域才是家,虽然只有积聚不散的红雾,还有寸草难生的漠土。
可是,那里才是家。
记忆一段段闪过,又出现片刻的模糊,混杂在一起,恍惚间听得郁惊雁柔媚的声音,许之遥莫名苦笑着唤了一声:
“阿雁……”
郁惊雁脸上从容的笑意一顿,慢慢蓄起眸子。
依稀记起年少时,她总跟在那刚承了魔教教主之位的师父身后,师娘则总牵着不经逗的小姑娘,生了双水波滟滟的桃花眼,学着师父的语气,唤她“阿雁”。
原来过去这么多年。师父师娘自然是已经不在了,她和从前那个一逗就哭的小教主,重逢在异乡,唤起旧称,却怀着两颗异心。
只是可惜,眉眼是长开了,心性却好似倒着长,一派天真地,无故被所谓正道卷进漩涡中还不自知。
郁惊雁几乎要怀疑是不是这小教主看出了什么苗头,想回打张感情牌。
可笑的是她竟真被触动了刹那。
明知道自己要做的只是旁观,乃至必要时还要把人朝中间再推一把。
是有点卑鄙不错,可也仅是为了教她清醒点,不然即便卷回魔域,也不会肯乖乖配合。
信已烧得干净了。
魔修因念而生……郁惊雁从前也没料到过自己有一天会去谋划着掐死别人的念想,这人还是曾经一起长大的小教主。
只是早在魔域重见那对桃花眼时,便知道两人已不同道。
不同道,就设法把人拉回来,手段没有选择,即便解释,也不会换来原谅。
虽然其实从没指望过有谁原谅。
人能给出几回真心,给了师父,却散在那年格外惨烈的诛魔大会上;给了小教主,又死在那日对方两眼无神地被锁进万魔窟时。
引着她入道、陪着她求道之人,纷纷弃了道,如今只剩她一人。
这颗真心不如留给自己,谁要也不给。
打定的主意却被此时这声旧称给动摇了,郁惊雁不再觉得可笑,反倒产生了几分恨意。
似火一般烧死了理智,却不在面上表现出来,照旧是含着笑,只是隐隐透出一丝冷然。
现在就要报复,一点点也好。
“你可知幽玄影近日在做什么?”
被这么一问,许之遥怔了怔,下意识摇了摇头。
头晕得厉害,没有办法思考,忽而犯起困。
“他什么也没做,除了护阵之外,甚至没分出一点人手来寻你。”郁惊雁说着,面似从容,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出言提醒,“小教主不觉得他像是在等待什么时机吗?”
她还是太高估了许之遥的酒量。
许之遥只是呆呆地,仰着脸,听她说着,也不知究竟入耳几分。
耐心就这样被消磨了。
郁惊雁伸手将人扯近几分,目光撞见那白皙脸颊上的旧伤痕。
让她肯舍身去救的人反倒嫌憎起她,总该乖乖和自己回去了吧。
这是报复。
想到这,便伸手点按在对方的额上。
猝不及防地感受到有灵气自眉心注入,许之遥吃了一惊,却不敌酒力,浑身瘫软着没能挣开。
“好、好难受……”
内力本就没有完全平复下来,她不知道郁惊雁做了什么,只感到浑身灵气又开始失控,疯狂地膨胀起来,经脉烈痛,呼吸也紧跟着变得短促。
惊恐无故袭来,下意识想找魏子霜,冲动演化成强烈的渴望,她渐渐察觉到自己的念头好似随着内力一起,不受控制地无限被放大。
传言魔气会扰人心智。她终于回想起了什么。
这是妄无心曾修炼的功法,无可置疑的魔修功法。
向来知道魏子霜讨厌魔修,在她身边呆久了,许之遥也忘了从前的身份,跟着排斥起魔修来。
故而一旦发现了这点,便极为抗拒,用尽浑身力气,拼命把人推开。
灵气顿时停流,灼得发痛,她吃力地喘息着,酒醒了六七分。
为时已晚,从来存不住纯净灵气的内丹里如今刚凝出一小股躁动的魔气,只有一点点,轻易就能消耗去,不留痕迹。
可是整套功法已经清晰地烙在心底,没有办法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怎么敢!”许之遥一时没控制住情绪,紧扯住了罪魁祸首。
课上的走火入魔,原来不止是因为心有杂念。
这副身子本就是天生适合修魔的体质,容不得灵气。
甚至忘了体内还深藏着妄齐最后留给她的一缕保命的气劲,难怪被锁在万魔窟那么多年,经脉寸毁,内丹却仍是完好。
身体是她的,功法也是她的,可还是忍不住憎怨起在此时把这套功法又还给她的郁惊雁。
她自然看不见面前那对上飞的眼角里藏不住的笑意,像是嘲讽似的,昭告着此举绝非无意。
“方才唤得那么亲近,现在便想动手了?”
看见她这副气急败坏的模样,也再没了片刻前乖顺的语气,郁惊雁挑了挑眉,丝毫没有怯意。
许之遥只是怔然松开手,嘴唇无力地翕动了两下,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不是不恼怒,可满脑子想着的只有自己方才竟用了魔修的功法。
不、魏子霜不会怪她的。
她并没有害人,也不是故意为了力量而运转这套功法,魏子霜……即使厌憎魔修,也应该不会因此讨厌她。
只是许之遥心里膈应,甚至不由得怨起自己。
呼吸难以平复,头又晕起来,泛起恶心,却好像不是因为酒。
可当务之急是把刚刚凝出的那点魔气给散掉,不然以清仪山现在的情形,一定会招来些麻烦。
偏偏就在此时,依稀听见自院外踏入的脚步声,她听觉敏锐,辨得不止一人。
许之遥心顿时提到嗓子眼,控制不住地害怕起来,倘若此时被别人发现她体内的魔气,后果不堪设想。
越是如此,越只能逼着自己冷静,克制着自己的气息不要外泄。
郁惊雁显然也察觉到什么,抬眼看向竹林入口。
是琼玉回来了。
不过不知为何,身边还带着魏子霜和陈辞辛,后面还有几名穿着清风院院服的弟子,看架势是跟在身边保护的。
琼玉先嗅出空气中的酒味,一时惊异,及至看见许之遥绯红的脸颊和桌上的空壶,再看了一眼还在装无辜的郁惊雁,便猜出她故意纵人饮醉,面色微沉。
陈辞辛礼数周到惯了,尴尬地打了招呼,主动回避视线,免得教人难堪。
魏子霜则先一步走上前来,捏过桌上酒杯,抿了抿唇,蹙眉问道:“为何饮酒?”
“师、师姐……”许之遥没料到她会在这时来,愈发恐慌,声音都在打颤。
魏子霜见她这副模样,眸底闪过一丝疑惑,只当做是自己语气不好,把人吓到了。
还有许多事要忙,可毕竟还是担心她的身体,于是暂且放过饮酒一事,只道:“你感觉如何?”
说罢,伸手要去试她的脉。
谁知还没触碰到人,便被极其慌乱地躲开了。
再看时,许之遥早已退了三两步。和早晨一样的举动。
魏子霜凝住她,眸色微微沉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