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听说早在小比选拔弟子之前,宗主便已破例收了个外院的弟子入内门进修。
能入清仪山内门的,大多是出生于世家名门、颇有天资的弟子,早就有了自己的圈子,这件事还暗暗引起过不小的议论。
只是后面渐渐得知,这新入门的弟子哪有什么身份背景,多半是出自凡家,众人便顿时兴致索然。
天资也平平无奇,根骨又差,倘若正经参加比试,只怕第一轮便被轻易淘汰下。
眼睛倒是因为受了伤缠上层层白布,有先前见过的说下面生了对惹人的桃花眼,眉目传情,很是好看。
这在清仪山算不得好事,俗言面由心生,长得这般模样,只怕不是个本分之人。
据说还是外院弟子时,就引诱着一小批内门弟子触犯了宗规。
甚至其中还有当时最稳重的首席弟子陈辞辛,也因她头一回受了罚。
可见是个生事之徒,损人道心。
宗门乃是清修求道之地,何故留得这般不安分的人,多有质疑。
早课开始前,许之遥再没遇到什么别的麻烦。
她和万福在聚灵阵的角落,本该图个清净,可是有意无意地,总觉得不是很自在。
好像一直有莫名其妙的目光投过来。
本就心绪繁重,宗门大宴之事,遇袭之事,她理不清头绪,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控制。
越是失控,越觉得回家的可能变得渺茫起来,混乱之外,又想起昨夜那有些暧昧的一吻。
心浮气躁。
“许姑娘,你怎么又走神了?”万福小声提醒着,讲课的长老还在前面高谈阔论。
许之遥暗自纳闷着她是怎么看出自己在走神,却也只好把心思收了回来。
正讲到一部纳气功法,听着耳熟,不正是她平日里修炼的那部基础功法吗?
自从眼睛看不见后,修炼也放缓了许多,原以为靠着符术便不需要那么多内力,经历那么多后哪还有这个想法。
没有实力,已经连累魏子霜许多次。
心浮气躁。
长老讲解毕,诸弟子开始运功。
身边的万福很快入定,许之遥更有些焦躁起来。
她本不是个易骄易躁的人,可不知是失明的缘故,还是最近发生了许多繁事的缘故,总是宁静不下。
魏子霜在哪里?
心中忽然一动,功力运得不稳,刚汇入内丹,顷刻散了,修为半点增进也无。
顿时不甘,再来。
可是念头一旦动起,就压不下去,闭上眼睛,想到的全是那此时见不到的人儿。
不能去想。
越是逼迫自己去忽视,胸口涌动的情绪就越是强烈。
修真者修的是功法,炼的是道心,道心一乱,气就乱了。
许之遥明明察觉到自己内力紊乱起来,愈发懊恼,逞起强,硬是要纳下,甚至没注意到经脉已经阵阵作痛。
心浮气躁、心浮气躁、心浮气躁……
终于,强行压下的灵气逆迸而出,滚烫地朝四肢百骸涌去。
她这才猛然想起修复经脉那日差点丢了命的剧痛,慌忙想就此打住,为时已晚。
恐惧侵袭上来——然而很快意识到不对。
内力还在逆流,膨胀、汹涌,像是宣泄着什么一般,浑身滚烫,极痛。
可是灵气却前所未有地灼灼烧着,源源不断。
这是哪里来的力量,辨不清,但、倘若属于她,也许便能打破僵局?
一个巨大的诱惑出现在面前,抓住它,说不定就能得到真正想要的……
心狂跳起来,可是下一刻,后背被拍了一掌,浑厚的内力打入,瞬息平复了体内的躁动之气。
诱惑远去,再抓不住。
许之遥惶然睁开眼,仍旧是一片黑暗,口中浓郁的腥味,不知何时吐的血,反应过来时,才顾得咳了起来,被一边的万福慌忙扶上,手帕匆匆递了上来。
“许姑娘,你怎么了?”
她怎回答得出来,还未能从中回过味来。
传来另一道声音,讲课长老早已不知何时走到了身后:“走火入魔,好在无事。”
只是这样低的修为,全然没到该悟道的境界,便先遭了心魔,很是少见,难保不是先天的六根不净。
清仪山何时收了个资质这样差的弟子。
虽看着严重,所幸发现的早,没什么大碍。
倒是吸引了一众弟子的视线,便哼了一声,顺势谈起了道心。
顺为道,逆成魔,魔从欲起,欲尽道生。心为欲障,则不能穷其天命。
讲课长老是个严苛之人,说话不留情面,当堂批责了许之遥作为反例。
许之遥看不见,头昏脑胀,周围好安静,只能听见自己被三番五次地提起,深深地垂下脑袋。
脸皮太薄,已经烧了起来,没听进多少,只知方才是生了杂欲,乱了道心。
模样狼狈,承受着诸人的审视,那点自尊也好似在被磋磨。
可是她清楚自己欲从何起。
难免察觉到周围的目光,仿佛隐秘的心事被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下,只想躲起来。
一定是哪里做错了什么。
万福放心不下,趁着休息之时,搀着她去找守在外面的琼玉。
经过诸同门弟子时,隐约听得小声的议论和不屑的轻哼。
众人追寻纯粹无暇的道心,因为私情而走火入魔便成了可耻的污点,连自己的**也控制不住,有什么资格修真。
许之遥生性敏感,有些遭不住这些异样的目光,低垂着脑袋,默默咬住下唇。
好容易被搀扶出来后,仍是一声不吭,直到琼玉见着两人出来了,颇有些疑惑,可及至瞧见她脸色苍白,连忙扶了上来。
“许师妹,这是怎么了?”
许之遥嗫嚅着没能回答,万福只好担忧道:“许姑娘方才修炼时险些走火入魔,都喋出血了。”
“嗯?有这回事?”郁惊雁也凑了过来,一把擒住她的手腕,探了探脉。
“可有大碍?”琼玉急忙问道。
郁惊雁扬了扬眉,松开手,但见许之遥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便笑道:“还好,阻拦得倒是及时,只是身子太弱,经不起这遭,养养就是了。”
“那就好,”万福终于松了一口气,又拧起眉来,很是不平,“许姑娘,不要听那些人嚼舌根,你又没有错,好好养伤要紧。”
琼玉听得这话,多少猜出了什么,温和安抚道:“许师妹,先回去休息一下吧,我去和魏师妹说一声?”
许之遥微微一愣,下意识咬住嘴唇,回道:“不、不要告诉师姐……”
忽而有些害怕见到魏子霜,有点想哭。
琼玉愣了愣,只好妥协,向万福道了谢,决意先将人带回去休息。
告辞之后,便领着许之遥一步步往画符堂去,见她心情低落,几番安慰,还是不见好。
画符堂堂前又停了那只奇怪的黑鸟,郁惊雁收下信,竟也不避着,打开随意地瞄了一眼,察觉到琼玉的视线,便回了个笑,将信递了过去:“姐姐要看?”
“……先顾好许师妹吧。”琼玉收回视线,许之遥仍是魂不守舍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画符堂内种满翠竹,乍一看瞧不出秋日的影子,竹林后有几间屋,除了存放制符的材料外,也是琼玉和郁惊雁这些日子的居所。
院中常备静心符,一入林来,许之遥怔了怔,终于回过神。
“许师妹,等一下,我去灵药圃给你取些药来。”琼玉温声细语地安抚着,起身给郁惊雁递了个眼色,示意她不要再乱招惹人。
郁惊雁只是笑,不置可否,目送着她先出了院子。
许之遥早已伏在案上,意志消沉,有一口没一口的抿着安神的甜酒,情绪却不见好,连耳边的话都半天才听清。
“小教主,是被正道的修士欺负了不成?”
若是平日里被她这样说,许之遥多半会瞪圆了眼睛回嘴,此刻却忽而满腹委屈,又不肯在她面前表现出来,只回了句:“没人欺负我。”
“瞧你这委屈劲,”郁惊雁似是觉得有趣,径自坐到对面,伸手地捏了捏那张小脸,有心挑逗,“晚上不会钻你那师姐怀里掉眼泪吧?”
“你!”许之遥总算有了怒意,坐直了身子,话到嘴边溜了一圈,却不愿再说,软回案上,“你也觉得我只会哭没有用?”
“哼?我说了吗?”郁惊雁挑了挑眉,不觉自己话里有这个意思,又起几分兴趣。
见杯中已空,坏心眼地又替她斟了一杯,存心想看她醉态。
许之遥嗅得酒香,微微动念,可还是保持了理智,嘟囔道:“琼玉师姐只许我喝一杯。”
“这般听话?”郁惊雁眯了眯眼,又笑起来,“我看你还挺喜欢的嘛,再说了,她人又不在。”
“不可以就是不可以。”许之遥扭过了脸。
耳边传来郁惊雁的轻笑声,又是故意捏的颇像是在蛊惑:“想做什么便做就是了,怎么,如今连酒也不敢喝尽兴?”
“什么歪理。”许之遥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谁都能放任自己为所欲为,岂不乱了套。”
“嗯?只是不可为,便能不欲为?”郁惊雁眼中藏笑,打量着她的神情,“真是如此,小教主怎会走火入魔?”
许之遥心下咯噔,愣了愣神,倏然察觉面前的人好似看破了自己的心思。
好整以暇地认定她不能拒绝这杯酒的诱惑,也认定了她不会因为不能,而轻易舍掉扰她道心的私欲。
连一杯酒也舍不得,怎么舍得下不知何时扎根在心底的情愫。
可若舍得这杯酒,便能忍得住不再喜欢魏子霜不成?
忽而又想起了家,不知父母有多担心自己,她知道自己是他们所深深珍视的人,倘若再不归去,该有多伤心。
然而……然而……
积藏在胸口的感情压得她一时透不过气。
直至最后一根弦也就此崩断。
夺过酒杯,一口饮尽。
酒未得温热,秋风一吹,冷得让她打了个寒颤。
没有甜味,只有冷冽的苦涩。
许之遥忽而后了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