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剑没有任何巧劲,积攒了数年的仇恨顷刻间自沉寂中苏醒,凝聚在剑刃上,寒芒愈露。
顾景龄神色不变,果断将枪一横,格下此剑,双肘微屈。
虽未曾料及竟有人的功力能增进得如此之快,然而若单纯较量内劲和灵气的话,这份力道还不足为惧。
何况他等的也不是这个。
周身内气运转,悉数聚于枪身,震开寒离剑,调转朝向,如破水游龙,迎面刺来。
原本先发靠近的距离被轻易拉开,魏子霜顿时陷入了劣势,无从进攻,只得防守。
看准了时机,并不去硬碰硬,侧身举剑拨打开枪头,欲趁其回枪再刺之时重作进击。
然而顾景龄似是早有防备,竟不收枪,抖了个圆圈,枪身向后再一缩,虚晃一招,改刺为挑,极为灵活。
魏子霜终究在招法吃了亏,既无法化解这一枪,便只能调集灵气来挡,又怎会是对手,硬生生挨下,逼退数步,呛出一口鲜血。
“师姐!”许之遥慌乱地扑了过来,险些绊倒在地,仍顾着紧紧将人抱住。
顾景龄则此招完胜,立在原地几乎未动半步,重新摆好了枪。
“放开我。”魏子霜声音极为冰冷,心口却被怒意和仇恨灼烧,火辣辣地作痛。
许之遥哆嗦了一下,每次见到这样的魏子霜,都会下意识感到害怕,可是她不能害怕,愈发固执地圈紧了对方,绝不肯松手。
魏子霜盯着她看了片刻,终于还是伸出手,一把将其推开。
虽然并没有用多大的力气,可早已怕到浑身发软的许之遥还是被轻易推倒在地,溅了一身泥水,满脸惊慌失措。
魏子霜闭了闭眼,错开视线,重新调整好气息,复又举剑来迎。
明知内力不敌,还是这样正面出手,顾景龄冷哼了一声,看不出她是性情直莽还是被仇恨蒙了心智,提枪回招。
可随着第一枪落空,数剑从出其不意之处挥斩劈刺来时,他便皱起眉来。
抬眼看去,魏子霜眸底仍是杀意毕露,显然并未真的平静下来,可尽管剑招仍有些凌乱和发力过度,却终于能从中看出章法来。
招法凌厉,剑过之处断雨斩风,变化多端,只因招式极为迅捷,残影无数,乍一看似有数剑同舞,教人难以分辨下一击会从何处袭来。
顾景龄等的就是这个。
然而及至辩识出这一剑法,他却愣了愣,转而几乎想狂笑起来。
笑不出,只是恍惚。手中长枪霎时有千斤重,教他提不起来。
郁惊雁说得对。
那个人,那个人……没死!
没死!那个曾给他新生、被他认作师父的人,没死!
不仅没死,还因为怨恨自己毁了他的心血,背叛他所追寻的道,自从多年以前,就已经缠住自己不放了!
他一定是缠住自己了!
不然何以,何以在他灰飞烟灭那么多年后,会有一个素未与他谋面的人,用着他曾珍藏的寒离剑,使着他曾精通的千机剑法,来向自己寻仇呢?
都是命……
顾景龄心底悲鸣一声,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片刻颓然,又瞬间变得有些癫狂。
一身魔气汹涌,似有吞天之势,轻易将魏子霜荡开,狠狠摔在地上
都是命。
他举起了长枪——只要结束这一切,只要结束这一切……
魔气汇聚枪尖,他动起杀心,将□□下。
魏子霜已然身衰力竭,再无他法,含着不尽的悲怒和愤恨,闭上了眼睛。
可下一刹那,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扑向了她,将她拥入不似从前温暖、甚至还在瑟瑟发抖的怀抱中,整个身子都将她覆压在下,紧紧护住。
乍起的惊雷声盖过哭嚎,雨下得更大了,仿佛被那道雷声所震,一时什么也听不见。比雨落得还凶猛的是许之遥的眼泪,温温热热的,豆大豆大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魏子霜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惊慌地抬起手,几近疯狂地摸索起许之遥的身后,没有受伤,没有血。
枪尖停在离许之遥后背只有几寸之处。
魏子霜拼命抱住许之遥,拼命感受着她的呼吸,心跳,还有一阵阵因哭泣引起的抽动,一遍遍确认,一刻不敢停下。
恐惧和后怕瞬间盖过了一切。差一点,就差一点,她差点因她而死,而她也差点永远失去她。
许之遥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并没因此察觉到疼痛,只是哭着哀求起顾景龄:“不要伤害她,不要再打了……我跟你走……去哪都行、怎样都好……不要……”
她已然泣不成声,连话也说不连贯了。
魏子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慌乱地伸手捂上她的嘴,不准她再说下去。
都是命。
恍惚之间,眼见着师父那个一度无心无情的女儿这样死死将人护着,顾景龄终究不能对她下手,神色又变得颓然。
颓然只是片刻,他重新挺起手中长枪,微扬起下巴,语气恢复了低沉平稳:“还有最后一招,敢接吗?”
许之遥听见他的话,那双桃花眼因为惊恐睁得圆圆的,奋力躲开了魏子霜捂住自己嘴巴的那只手,苦苦阻拦着,紧扯住对方不肯放开。
可是那清冷悦耳的声音响起时,她顿时失了力气,迟滞地松开了手。
“别怕。”魏子霜轻轻拭去她挂在脸上的眼泪和雨水,用一种许之遥从没听到过的温柔语气道,“我不会有事。”
说罢,她撑着剑,缓缓地,重新站了起来。
“师姐……”许之遥怎能放心得下,两眼还是泪朦朦的。
魏子霜像是无视了顾景龄一样,将许之遥领至安全些的地方,注视着她道:“你哪也不许去。”
像是在嘱咐她好好呆在这,又好像在指说别的什么,雨下的好大,许之遥已经分辨不清,只是不停发抖。
魏子霜重新提剑,面向顾景龄。
顾景龄亦将长枪又上拎了几分,虽说此处魔气浓郁,方才她接下那两招应该足以让她耗尽灵气,但只消看见那眸子里极致的冷静,便知她并未心死。
果不其然,这副按理会枯竭的身子中竟又忽然迸发出完全不一样的、源源不断的灵气,无论是精纯度还是威慑力都不是方才能比的。
顾景龄冷哼一声,刚将枪举起,眼前却只剩一道残影,再看时剑已直逼过来,其迅捷之势较前两招仿佛不是同一人所使,连他都惊疑于究竟是谁在暗藏实力了。
她倒是很聪明,知道武器长度不如自己,便几次三番拉进距离,步法灵活速疾,人剑相合,只要离得近,反倒显得长枪笨拙。
顾景龄猜透她的心思,便也顺势而为,一边撤步朝后退,一边将枪收缩回来,长枪短用,侧身以刺为挡。身后那段枪杆扫过之处,硬生生将一棵死树顺带着拦腰折成两段,摧枯拉朽势不可当。
魏子霜极其镇定地躲过这枪,只是身体早已到了极限,任何动作都伴随着强烈的痛意,她深知绝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
顾景龄皱起眉来,每次的撤步收枪虽然能将她逼退几分,可一旦试图重新拉开距离,恢复长枪优势时,她却总能看准时机重新突刺上来,如此几轮,自己倒成了被动招架的那方。
除了步法了得,手中之剑也极其强势。
千机剑法共有三段,初以一剑舞三招,中以三招化千剑,末以千剑合一剑。
魏子霜的剑法应当练到了第二段,此三招看似简单,实则连接着“一”与“千”两剑,退可以一为守,进可以千为攻。
若能悟得这两段,末段便只需集千剑之力于一点,便是千机剑法最后的杀招。
只是她这三招看起来有些细微的差错,自这三招演化出的千万剑也必然会偏差越来越大,极不顺畅自然。
基本功练得这样扎实,必然不是她没有勤加练习的错,也不知师从何人,多半是个偷懒躲滑之辈。
既然无从拉开距离,顾景龄干脆将短用之法发挥到极致。回忆着师父曾教他使过的剑法,微微改动了几个招法,便竟将长枪作剑来舞。
挥刺格挡之间,微不可察地替对面纠正了剑法的几个错差之处。等到魏子霜隐隐意识到哪里不对时,他也已经点到为止,看准时机,转守为攻。
只是想借这点伪善的举动来寻求一点安慰罢了。
魏子霜发觉其枪法忽而凌厉起来,连忙聚气后撤,不料落地之时,又因身体被透支,吐出一口血来,很快被雨水冲刷殆尽。
自知再无路可退,她点了几道穴位,暂且稳住心脉,望了一眼惊慌无措、满脸泥渍的许之遥,便重新收回心绪。
手臂已经有些麻木了,只得用两手重新握起寒离剑。
定心凝神,聚气成锋。所有灵气悉数汇于剑上,自己则半分不留。
成也此举,败也此举,这是孤注一掷的最后一剑。
顾景龄察觉出周围灵气的异样,眉头紧锁,同样运转起周身功力。
可说时迟那时快,不等他反应过来,还没看清眼前人的动作,杀气先一步迎面袭来,他一时错愕,下意识举枪来挡。
剑刃与枪尖相碰的刹那,两道气也撞在一起,僵持只维持了一瞬,便同时轰然荡开,直冲云霄。
转眼之间,层层厚重的黑云悉数破灭消散,云销雨停,一道日光直直地照了下来。
晴空万里,只有空气中潮湿的气味昭示着方才的暴雨并非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