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遥不记得自己坐了多久,只能在台阶前不安地等待着。
身上被飘进来的雨水打得有些湿了,微微发抖。可又不敢进堂内,直到听见一些动静,才慌忙站起来:“师、师姐。”
魏子霜愣了愣,取出外衫披在许之遥身上,想说些什么,却不善言辞,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对方,只简短吐出两个字:“走吧。”
她没忘记此行要做的事。
赤腥草,这种生在魔气浓郁之地的药草,在魏家被屠之后,便如野草一般覆满了院子。
先前也曾清理过几次,然而魔气不消,年年复生。
祠堂荒废至此,主院只会更甚,每次回来,都不愿在那多作停留。
行至下一道结界处,魏子霜闭了闭眼,敛下所有情绪,再睁开眼睛时,眸底只剩淡淡的一层孤寂。
也在这时,一只暖乎乎的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虽然冷得发抖,许之遥没想到魏子霜的手会比自己的还冷。嘴唇翕动了两下,一个字也吐不出,可一双桃花眼像是能诉说什么似的,被雨水衬得雾蒙蒙的。
魏子霜怔了怔,原本平静的眸子倏然泛起浅浅的波澜,片刻之后,不轻不重地回牵住了她的手,走上前来解开此处的结界。
魏家主院是当年七魄阵的阵眼,构阵的七魄分立于昭城之东,吸收了大量灵气,一夜之间便悉数炼化,汇集在魏家,演为血祸。
正因如此,这里的结界也最为牢固,免得魔气泄露。
可是解着解着,魏子霜蹙起眉来,神色微变,声音也低了下去:“有人来过。”
十年之间,昭城之西虽已渐渐恢复了生机,但城东依旧是凡人所不敢踏足的禁地,何况魏家旧址有层次结界相护,怎会有人进入?
许之遥惶惑起来,却被身边的人紧紧护住了,意识到来者也许不善,不由得警惕起来,下意识取出几道防身的符。
魏子霜按着寒离剑,紧牵着许之遥的手,身上重新聚满凛冽之气,既无从断定擅入的有多少人,也不知对方是否已经离开,只得一切小心为上。
一踏足正院,两人便瞬间被浓厚的魔气裹挟住了。这里本来是极长的甬道,如今两边墙门早成了废墟一片。
门内那座遮住院内风景的小假山在当年被摧残成几段,只剩个残根立在那儿,其余的浸没在混浊不堪的池水中,被雨打得连棱角也不剩了。
又过一道旧门,迎面的是左右被破败长廊包裹着的宽敞大院。长廊的雕刻和漆饰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样,廊下还可笑地挂着个腐坏到变了型的鸟笼。
靠近北房的地方曾种着两大株海棠,这时候若在也该到了结果的季节,几年前回来时便只剩枯枝败叶,现在则冒出了几棵不知是什么的魔株,长得格外茂盛,招人厌恶。
不消进去房内,反正墙也倒的倒塌的塌,扫一眼便知道里面的景况。
没有人,甚至没有谁曾经来过的痕迹,不知来者是何居心。
顺着正房西北角,便是后院。屠门之事发生在夜半,后院成了那些魔修肆虐之所。
痛苦的回忆扎进心口,原以为已经可以冷静面对这里,魏子霜却觉得忽然失了所有力气,抬不动脚向前再走一步。
“师姐……”许之遥生性敏感,轻易察觉到身边的人在微微发颤,顿时心如刀割。愧疚几乎要将她吞噬,周围笼罩的不详气息又让她直觉很危险,脑袋阵阵发昏,于是不安又难受地抱住了对方,说不出的话哽在喉咙里。
魏子霜终于从回忆中挣脱,迟滞地低下头,渐感到冰冷的心重新跳动了起来。
望着那张不知是挂着雨水还是泪珠的小脸,胸口散不尽的痛苦愈发强烈,却渐渐开始和另一股无法言清的情愫顿时混杂在一起。
仿佛有些东西要失了控,教她忍不住渴望起从眼前人身上不计后果地索取些什么,好填补内心的空缺。
冲动如野火般蔓延,魏子霜不自觉地抬起手,捧住了许之遥的脸颊,后者则下意识颤了颤,迷茫地仰起脸,两眼朦胧,藏不住的不安和害怕。
魏子霜拇指抚上了那道淡了许多的伤痕,力度有些重,许之遥忍不住拧了一下眉头,却转而像是担心什么似的,没有一点挣扎,默默忍受着。
这副模样落在眼底,向来平静如水的眸中一时晦暗不明起来。
魏子霜看出了她有所内疚,可不仅没有安慰,反倒生起些绝不该有的念头。
她这样天真而胆怯,乖巧又心软,无论自己做什么,一定会被她默默地接受下,哪怕是不情愿的事,也一定会出于这份愧疚,不作半点挣扎。
她一定会!
想到这,魏子霜眼底的晦暗逐渐演化得近乎有些疯狂。
许之遥太久没听到回话,又看不见对方的神情,只好小心翼翼地探问道:“师姐,你怎么了?”
她越是这样小心,魏子霜就越感到情绪难以压抑,也越觉察出自己的念头如此恶劣,怔了半天,才强迫自己挪开视线,终于开口道:“我……说过了,不是你的错。”
许之遥没想到魏子霜这样轻易就看出自己在内疚,脸颊顿时微红起来,刚想说些什么,却猝然感到一股不详气息的靠近,急声道:“师姐!”
魏子霜同样有所察觉,反手将人搂住后撤了几步,灵剑出鞘,荡开身前魔气。
未见其人,长枪先现,枪头直刺面门,举剑来隔,堪堪挡住,却被逼得又退了数尺,只闻一道浑成之声诧异道:“是你?”
魏子霜蹙起眉来,抬眼看去,面前之人身形高大,挺一杆鎏金长枪,龙眉虎目,却被两颊薄须衬得有些颓然。
正是魔教的左护法顾景龄。
“还有少教主……”似乎并不是冲着她们来的,他也没料到会遇见两人,但很快神色恢复了平静。
“顾……顾景龄?”许之遥认了出来,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声音还是在很久之前。
妄无心被打入万魔窟时年纪太小,能活下来全靠幽灭为了将她作傀儡而供养了几年,虽然大部分时间被囚锁在万魔窟,但对魔教的事也并非一无所知。
等到郁惊雁和顾景龄这两个最被她父亲信任的人投在幽灭麾下、成了左右护法时,妄无心才失去了最后的利用价值,彻底被丢弃在万魔窟,连经脉也被寸寸碾得粉碎。
妄无心是个无心无情之人,许之遥不是。这段记忆让她不喜欢郁惊雁,可是说不上讨厌,毕竟在那之前郁惊雁就是妄无心唯一的朋友。
但是顾景龄不一样,不管怎么看,他都是真正背叛了妄齐的人,为了修炼,不惜伤害无辜之人,轻易毁了妄齐为了维护两道平衡而付出的多年心血和努力。
回想起这些,许之遥取出符,戒备起来,却被魏子霜挡在了身后,只听得一句:“躲起来。”
深知她一人绝不会是对手,许之遥说什么也不肯躲开,一边紧抓着魏子霜不放,一边迫使自己鼓起勇气直面顾景龄:“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自有我的私事,无意为难与谁。”顾景龄稳站在那儿,一身长袍早已被雨水淋湿,不知是在此留了多久,然而说话时依旧低沉稳实,“只是,把少教主带回去是我的任务。”
许之遥闻言浑身一哆嗦,实在想不通为何总有祸事找上自己,可只能强撑着气道:“我不会回去的!”
“由不得你。”顾景龄长枪一旋,摆好架势,雨珠顺着枪刃滴落在地,霎时似有风起。
几乎是在同时,魏子霜也举起手中的剑,锋芒乍现。
看到她持着寒离这样护在前面,顾景龄反倒没有立即出手,盯了许久,竟又开口道:“你要护着一个魔修?”
“与你何干。”魏子霜的声音冷了下来。
许之遥亦不认同他的话,瞪圆了眼睛:“我才不是魔修!”
顾景龄沉默片刻,缓缓举起手,直指着魏子霜,微抬首道:“我可以放过你们——只要你能再接我三招。”
魏子霜蹙起眉,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许之遥更是紧扯住她,急忙劝道:“师姐,别中了他的圈套。”
“言出必果,我不会动那些小伎俩。”顾景龄挑起长枪,声音又抬高了几分,“而且,你有想杀我的理由。”
许之遥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稍显错愕,魏子霜更是冷声道:“有话直说。”
顾景龄手中长枪乱舞,停住之时双目凝在枪身上。
恩师妄齐年轻时历练无数,得两把齐名的无主灵剑,遇仙诛仙,逢魔斩魔。
一剑名寒离,赠予凡道避灾免祸;一剑名雪诉,赐与亲徒卫道修身。
灵剑认主,道在剑在,道亡剑亡。雪诉便在数年之前,断在他顾景龄手中。
再见寒离之时,那把剑也才刚刚认主,对上那双因丧家之痛而仅剩悲怒与仇恨的眸子时,他就知道自己已经无颜面对师父了。
熔了断剑,重新铸成这把长枪,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让魏家变成现在这样的人,就是我。”顾景龄重新把视线放在魏子霜身上,第一次承认下当年的罪责。
“你说什么?”魏子霜冰冷的神情瞬间出现了一丝裂缝,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
顾景龄并不躲闪,沉默片刻,又重复了一遍:“搭建七魄阵,屠灭整个魏家,还有最后受益的人,都是我……”
不等话音落下,锋锐的灵气已经迎面割来,混杂着强烈的杀伐之意,连淅淅沥沥的雨点都像是在此刻凝滞了一般。
顾景龄神色一凛,便举枪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