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初绽锋芒,魏子霜引来了一众长老的侧目,除了惊诧和赞赏外,自然也有人不那么高兴。
江长安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平日里随和散漫的她尽管有很多地方与江清理念不合,却从未和这个死脑筋的兄长起过什么冲突。
可是现在伤的是她的弟子,不管出于什么理由,未免都太不合情理了。
楚云裳皱起眉来,也觉得宗主此举不太妥当,然而总不能等着这兄妹俩起争端,便吩咐着:“好了,先把人带下去休息一会吧。”
座位紧邻着宗主主座的司徒贡倒是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在瞥见江清眼底的欣赏后更是面色不霁。
许之遥才看不到这些,只顾搀着魏子霜要走,又是生气又是委屈。
她的情绪向来写在脸上,表情又颇丰富,轻易便被别人看了去,江清也总算认了出来,出声叫住:“你是先前犯错被杖责过的那个外门弟子?”
他声音从来不夹带任何私情,许之遥听到忍不住抖了一下,可很快怒意盖过了恐惧,连礼数都不周正,愤然答道:“是。”
“慢着,你留下。”江清下了令。
魏子霜下意识挡在许之遥身前,可后者早就憋了一肚子火,竟含怒回道:“我不,我要跟师姐走!”
“放肆。”江清抬眼,冷冷地扫了过去,“上次杖责是不够教你守些规矩不成?”
“许师妹!”琼玉急忙扯了扯她,低声劝阻。
许之遥心下生惧,可是到底还是有怨气,于是固执地不肯低头,亦不吭声。
“这般无礼,只怕是打得不够狠,拖下去,再罚一顿就是了!”司徒贡哼了一声,拂袖喝道。
江长安彻底恼了火,起身站在三人前:“怎么,连个正经理由也不找,就想动我的人?”
“这弟子在魔域有功,不赏反罚,确实不合常理。”楚云裳见拦不住,也开口说了话。
司徒贡厌憎地瞪向两人,正欲再说些什么,江清却敲了敲椅子,沉声道:“够了,议事堂内不容争闹。”
看了眼紧站在魏子霜身侧的许之遥,那张脸上新添的一道伤疤的确显目,他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又发了话:“楚长老说的是,只是怕这弟子此次得饶,反沾染上自矜功伐的弊病。”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这也是江清一贯的作风。
不知怎么的,盯着这个外门弟子久了,竟让他想起了某个不愿想起的人,连模样和性子都有几分相像。
虽然自知有些荒唐,还是干脆挥出一缕真气去试探一番这许之遥的内力,及至没有测出一丝魔气,既是意料之中,却又无故生起些不该有的失望。
江长安皱起眉,刚想护住许之遥,魏子霜倒是反应更快,不知又是哪来的力气,重新调转起身上的内力。
见她们这副以为自己要吃人的模样,江清哼了一声,也无心再追究下去。
“既有修炼之资,便准你进内门深修。严加管教,若敢有违宗规之举,所受惩治便比寻常弟子再重一倍。”他盯住了许之遥,“你可心服?”
琼玉听出宗主是有意给一个台阶下,又相当于将她认为内门弟子,生怕许之遥再意气用事,连忙低声唤了一句:“许师妹……”
许之遥虽然心性执拗,但也并非不知分寸之人,咽下怒意和委屈,弯身行了礼:“弟子怎敢不服,全凭宗主处置。”
话里还是隐隐带刺,不过总算退了一步,江清不愿再和她计较,挥了挥手道:“行了,你们先下去吧。”
“师父,我去送送他们。”早已在一边不安了半天的陈辞辛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江清点头,看着这几个年轻弟子离开堂内,心中竟难得生起一丝怅然。
只是司徒贡的话很快又把他拉回了现下:“宗主,七魄阵的事……”
江长安本是为了自己徒儿才专门来这议事堂的,谁知道招了一肚子气,既然三人都走了,眼见着他们又要商议起自己不关心的事,便不想留下。
哪知楚云裳偏偏这时把她扯住,硬是又让她坐了回去。
正欲瞪对方一眼,江清却回话道:“七魄阵的事,我会派弟子去查的。”
“只派些弟子,怕是不够吧。”司徒贡显然不太满意,冷笑一声,“倘若处理不好,当年的事,未必不会重蹈覆辙。”
深藏在心底的隐痛又被触动,江清有意回避起这个话题:“逆徒已死,魔教就算能找出当年的阵,也无力再掀起什么风浪。”
“哼,那可不一定。”司徒贡不悦地嘀咕了一句。
“好了,此事容我三思再议。”江清扶了扶额,“倒是先前说的新招一批内门弟子的事,还请诸位长老费心了。”
“……”江长安总算明白这楚云裳为什么非扯着她留下了,原来又想给自己找活干,顿时脸色难看起来。
想教她牺牲休息时间处理这些无聊事,想的倒是美。
眼见着江清该说的都说的差不多了,一行长老纷纷行礼告退,江长安翻了个白眼,先一步溜出了议事堂。
楚云裳眼尖的很,早就把人盯住,告退之后,也沉着脸快步赶了出去。
几位向来职事不大相干的长老散去后,堂内就剩下两人。
司徒贡正拂袖准备离开,却被仍端坐在主座的江清叫住了:“司徒……长老,等一下。”
“宗主有事吩咐?”司徒贡停了下来。
江清沉吟片刻,语重心长道:“你我都是经历过那场诛魔会的,倘若七魄阵重现真的生起风浪,护佑宗门太平的任务,也该传到我们身上了。”
司徒贡脸上的皱纹都抽动了两下,笑了笑,只道:“那是自然。”
说完,便也告了退,独自出了议事堂,回头看时,江清还坐在原处沉思。
护佑宗门——哼,真是笑话,他有什么资格跟自己这么说话?
想到这,司徒贡冷嗤了一声。等到出了清风院,瞥见不久前在堂上的那三个弟子,脸色更阴沉了几分。
早在院外等候的心腹弟子却连忙凑了上来,低声道:“长老,魔教那边来信了。”
“信?”司徒贡眯了眯眼睛,自从幽灭死后,就再没收到过那边的消息,现在传信来,多少有些奇怪。
又多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三人,便沉声道:“回去再说。”
彼时琼玉搀扶着两个师妹,直到周围没了别人,才轻嗔道:“许师妹,方才不该那样直言冲撞宗主的,若是真见罚了,岂不是白白吃苦。”
“我、我知道。”许之遥小声嘟囔着,“可是师姐都受伤了,我……”
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方才太过冲动了,只是咽不下这口气。
“……”魏子霜抬眼,似是想说什么,却终究因不善言辞而作罢,只是默默扶着许之遥。
又走了没几步,陈辞辛匆匆赶了过来:“魏师妹,且慢。”
魏子霜停了下来,许之遥也认出了他的声音,偷偷撇了撇嘴。
“你们没事吧?”陈辞辛向三人打了招呼,又是担心,又是有些歉意,“师父向来这样,你们别想太多。这是养气丹,你和许师妹可以用下,应该很快就能好。”
“烦劳陈师兄牵挂了。”魏子霜态度不算疏远,却也说不上亲近,“养气丹贵重,我们伤的轻,未免大材小用了。”
陈辞辛本想再说些什么,熟料许之遥已经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拉着魏子霜就走。琼玉虽不解何故,只好对他回了个礼,也跟着离开了。
阳光明媚,又没了暑天的酷热,一直走到那棵大槐树前时,魏子霜才将许之遥拉住。抬眸望去,树冠仍是如伞繁茂,只是新染了些淡黄,叶间匿藏着数不清的荚果。
许之遥这才察觉自己方才又一时冲动,太过无礼,心顿时提到嗓子眼,唯恐魏子霜会生气。
“魏师妹,怎么了?”琼玉也跟着站住,疑惑问道。
“……先去趟灵药圃吧。”魏子霜并未提及许之遥刚刚的举止,只是垂眸看着她。
许之遥这才松了一口气,连连点头。
灵药圃的长老木尘归,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子,之前在外门负责配送材料时,曾见过几次,每每都不搭理人,而只顾着摆弄药草,因此难免有些怕他。
怕归怕,但灵药圃闲适的氛围已经说明木归尘除了不太爱理人外,在诸弟子中评价还不错。
刚说明了来意,管事的便笑道:“既是如此,估算着长老差不多也快回来了。”
等了有一会儿,木归尘终于慢悠悠地从外面进了圃田,全然没在意院子里多出来的人,而只仔细瞧着几株丹药,一对小眼都眯成了缝。
三人不便直接打扰,只好安安静静地等着,倒是管事的先走了过去:“长老……”
“宗门要收一批新弟子,药圃多费点神儿。”木尘归也不抬头,随口把事情吩咐下去,“下个月还有宗门晚宴,其他门派应该会来吧,我没太注意,你抽空打听一下。”
管事悉数答应着,等他终于说完了,才提起许之遥的事:“长老,有个内门弟子在魔域中了毒,双目受障,想请您看看。”
木归尘这才抬抬眼皮,果然看见有三个女娃娃端立在那儿,不知等了多久,于是搁下了药草,起身走了过去。
魏子霜和琼玉见了礼,许之遥则因为看不见眼前景况,一时手足无措。
可很快,木归尘只是打量了片刻,拿过她的手腕号了脉,许之遥并不敢动,又觉得眼皮被长了茧的手拨了两下,好容易结束了,这才怯怕地抓住了魏子霜的衣袖。
“真怪,莫不是十日散?”木尘归收回手,古怪地嘀咕一句。
“长老说的是,许师妹中的就是十日散。”琼玉忙而不急地温声回道。
木归尘鼻中哼了两声,似乎有些稀奇:“这不是十多年前妄齐那小子整出来的烈毒吗,怎么又出来了。”
“长老!”管事慌忙打断了他。
许之遥闻言浑身一抖,心下不安起来。
木归尘吹了吹花白的胡子,似是并不把管事的劝阻放在心上,只道:“人都死了,当年打到人家家门口时怎么不见怕?”
“长老,那可是魔教……”管事实在不想在三个弟子面前多说,只好低声劝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别提了。”
许之遥听出这长老似乎和原主父亲有些交情,于是更怕自己被认出来,忙缩在魏子霜身后不敢探头。
魏子霜垂了垂眼眸,只做没听见两人的对话,请教道:“敢问长老可有救治之法?”
“那小子的毒我倒是会解,”木尘归眯了眯小眼,思索片刻,“不过这十日散应该是被谁改过了。只可惜门中没有赤腥草,不然还是有不少把握能医好的。”
许之遥在藏书阁时读过不少的书,可并没在哪本上看过这赤腥草的描述,不敢问,只好困惑地歪起脑袋。
反倒是琼玉对这些植物相当了解,皱眉道:“赤腥草在魔气浓郁的地方生长的多,又要血气滋养,用的少,又不便栽培,只怕不易寻得。”
“若是放在当年……哼。”木归尘摇了摇头,转身就去捣鼓起药炉。
问询无果,三人只好打道离开了灵药圃。
许之遥总感到身边的魏子霜很是沉默,又担心起她身上的伤:“师姐,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胡乱伸手去探对方的额头,觉得没有什么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故意弯眸道:“其实看不见也没什么,师姐会照顾我的,对不对?”
魏子霜听出她在安慰自己,眼睫轻轻一颤,真挚坦诚的笑颜印入眸底,久久没有回话。
不知怎么的,一边的琼玉似乎隐隐看到魏子霜向来平淡如水的眼中泛起一点不太寻常的波澜,一时讶异,可默了默,并没选择点破,只道:“好了,你们也受了伤,该好好休息一下,回头我给你们送去几张符。”
“还要琼玉师姐的好酒。”许之遥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好,给你带。”琼玉半是无奈,半是宠溺地笑了笑。
许之遥这才拉住了魏子霜的手,怕她还是不开心,于是故作可怜地想转移她的注意力:“师姐,一上午了,我好累呀,可不可以回去休息?”
“嗯。”魏子霜收敛思绪,淡淡地回了一句,又向琼玉点了点头,便领着许之遥回去了。
清仪山终于吹起了秋风。
重新走回那棵大槐树下,她停了下来。
许之遥也随之一顿,仰起脸来困惑地“望向”她,魏子霜微微低着头,默默看着眼前的人。
阳光洒在槐树叶上,稀疏的影儿则落在这张原本漂亮而精致的小脸上,不甚明显的光与暗之间,那对桃花眼里满是丝毫不使人觉得矛盾的天真与多情,似乎连伤痕也显得柔和了几分。
魏子霜心下一动,许久,才终于开口道:“我……知道哪里有赤腥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