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域的天依旧暗红,谁也摸不清下一刻是沙暴还是短晴。这片古老而荒芜的地带向来是修士们不愿踏足之处。
彼时的魏子霜已经稳稳落在了忘忧镇的镇外。
垂眸看了看怀中的许之遥,闭着眼,似乎睡得很沉。熟悉的侧颜没有了从前的笑容,有的只是深深浅浅的伤口和怎么也消不掉的不安。
魏子霜心中涌起复杂的情绪,却不能多想,只是抱着她,径直去往客栈。
镇子内倒是依旧有些萧条,街道行人稀少,住宅院门紧缩,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躲在巷口,时不时探出头往外看。这里虽暂不危险,却终究是魔域之地,没什么生气。
客栈取名“留客住”,牌匾已经破旧了。忘忧镇不是个可以留得住客的镇子,也不知道有没有谁将魔域当成家?
魏子霜忽然回忆起第一次见到许之遥的那天,也是像现在这样抱着她来到了这儿。
微微收敛神思,她走进了客栈,要了房间。
她把动作捏得极轻,将人放在床榻上,换了身干净的衣服。
等一切安置好,她才顾及垂眸看向依旧沉睡着的许之遥。
在这漫长的几日里,魏子霜无从得知眼前的人是遭遇了什么,原本精致的小脸消瘦了很多,平添了许多道伤。
胸口闷闷的,她情不自禁地将手抚在这张脸上,一时出了神。
许之遥却在这时不安地拧起眉头,轻拉住了她的袖子,嘴唇翕动了两下。
魏子霜以为自己把人惊醒了,冷着脸想收回手。
可很快又注意到对方只是在梦呓,默然半天,终究还是忍不住俯下身,想听一听她在说什么。
起初断断续续的,听不很清,可是魏子霜不知哪来的耐心,只是静静守着,离得更近了些。
直到距离不足半尺之时,才忽然顿住,回过神,愣了愣,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闭上眼平缓了一下呼吸,正打算放弃,可就在这时,却终于听清了许之遥的低喃——
“魏……子霜……对不起……”
心脏骤然漏了一拍,像是受了道晴天霹雳一般,一时反应不来。
许之遥的语句不连续,却很清晰,清晰到魏子霜几乎以为她醒来了,可是并没有。
“对不起……”像是在证实自己并没有听错一般,这个半昏半睡的人竟在梦中啜泣起来,“魏子霜……对不起。”
她开始不安地重复,那还抓着只袖子的手也攥得愈来愈紧,人却被困在梦魇之中无法清醒。
可魏子霜已经不能再听下去。
她没想过自己的名字有一天会被这样苦涩地一遍遍唤起,更没想过会有三个字能像长针一样,深深地刺痛着她的心。
魏子霜以为自己可以想象眼前人身处阴冷黑暗之境时惊恐无助、苦苦哀求的模样,也可以想象出她备受百般折磨之苦时固不求饶、咽耻忍辱的模样,但无法想象、也不能接受她在极度痛苦的时候还在一遍遍徒劳地向自己说着“对不起”。
她不能接受。
数天来积压在胸口的恨意好似瞬间失去了意义,显得那么可笑,呼吸却变得艰难起来,魏子霜不得不起身,一根一根地掰开许之遥的手指,顾不上她还在低低啜泣,逃一般离开了这个房间。
……
琼玉还是没能放心得下郁惊雁,可是又别无他法,终究是一个人离开了魔教。
再出来时,诺大的魔殿又被匿踪阵笼罩得无影无踪,只余一团红色的雾气障眼,望不清晰。
能让她看不清的东西很少,还未修得人形时,就已经明白,未知应该是可怕的,于是二十多年如一日地渡过着早已被定好的一生。
直到某天有个当时还傻乎乎怯生生的人儿不小心踏足了画符堂,对上那双好看的桃花眼,她忽然觉得看不清也许没有那么坏,反倒多了几分期待。
郁惊雁倒不是让她看不清的人,却模模糊糊地,仍教她觉得哪里不太一样。仿佛只要那张生得娇媚的脸还在若无其事地笑眯眯的,再怎么无法避免的事都能被化解似的。
但愿如此——琼玉这么想着,自己却并没有办法相信。
离开的晚了些,等到了客栈时,夜色已经降临,看见魏子霜负着剑,守在门前。
“魏师妹。”她上前唤了一声,却注意到对方有点心神不宁,“怎么了吗?”
魏子霜本是在外面等她回来,没成想出了神,微微一怔,收回手中玉佩,摇了摇头:“没事。”
“那就好,”琼玉姑且将心事抛在一边,“许师妹怎么样了呢?”
魏子霜顿了顿,跟着她进了客栈,平静道:“还在睡着。”
该用的药已经用上,烧也渐渐退了,没有什么生命危险,然而似乎太过疲乏,身心两竭,一直没能醒来。
“没有危险就好。”琼玉犹豫片刻,还是把话咽了回去。相识那么久,她相信许之遥无论出于什么原因,都绝不会是心存恶意的人,却也不便对魏子霜劝说什么。
魔域不宜久留,只是没法即刻动身离开,只能寄希望于郁惊雁可以多僵持几天。
既是如此,还不如专心休养好,纵使魔教不肯放过几人,到时也不至于没有回击之力。
想到这,她转而对魏子霜道:“你这次突破太心急,境界不稳,也该好好养一阵。”
“我没事。”魏子霜低垂着眸子回答。
琼玉看出她心中有事,倒不如给些时间想想,于是起身道:“天色不早了,魏师妹,安心休息吧。”
“嗯。”魏子霜向来还算肯听琼玉的话,一同跟着上了楼,各自回房。
她的房间就在许之遥的房间旁,本想回房前先看一看许之遥,然而到了门前,驻足片刻,终究还是转过了身。
偏偏这时,里面传来东西被撞翻在地的声音,魏子霜眉头蹙了起来,推门而入。
屋内昏暗,隐隐能看出片狼藉,床头小桌被不小心碰倒,摆在上面的药包和衣物也被打翻。许之遥摔在地上,本就被吓到,此时听到有人走近的动静,下意识朝后缩了缩。
魏子霜的手刚碰到她,便察觉她浑身打了个颤,胸口倏然作痛,却只作镇定道:“是我。”
许之遥听到熟悉的声音,这才惶然抬头,眼睛被余毒所障,仍是一片黑暗,还没从惊恐中回过神来:“魏子霜?”
“嗯。”又听到她直呼自己的名字,魏子霜眼底泛起波澜,明知不会发现,还是只把人抱回床上,便借故回避道,“我去帮你拿药。”
“我、我还以为是梦。”许之遥神志渐渐清醒过来,忽然有些哽咽,不想松开对方,却很快被后者挣脱了。
心像是被利刃割了一下似的,她没敢再缠着不放。
魏子霜不是没有察觉,甚至也觉得自己太过冷漠心狠了,于是只好放软了语气:“我很快回来。”
说罢,起身回房取药。
可是并没真的很快回去,思绪纷乱,无法平息。
论理,她不该恨她;凭心,她也不忍怨她。然而,如果不是怨恨,胸口淤塞拥堵着的情绪又会是什么?
闭上眼,怎么也理不清。
直到有丝凉凉夜风过窗拂面,回过神,魏子霜意识到自己想了太久。
拿着药重新回到隔壁房间,推开门,房内仍没有点灯,然而不似方才昏暗,又逢魔域的晴夜。
许之遥已经从心魇中苏醒,安安静静坐在床上,出神地“望”向窗外。
窗户虚掩着,皎皎银光洒落,人虽不见月,明月却窥人。大概是感受到有细风吹过,她才面朝着那边,桃花眼中的神韵尚没能完全恢复,却被夜色衬得微微亮了几分。
魏子霜没说话,默默点了灯。
只是许之遥似乎敏锐地听到了什么,侧过脸,试探性地开了口:“师姐?”
“……嗯。”魏子霜淡然回应了一声,来到了床前,探了探她的脉,“喝药吧。”
许之遥闷闷地点了点头,似是想说什么,又终于什么也没敢说。
清楚她的手臂还未痊愈,魏子霜并不多问,只是给她喂药。
药在喉咙里打转,许之遥默不吭声地咽下浓浓苦涩,强忍着不去皱眉,一口接着一口,很快就见了碗底。
魏子霜没注意到喝得这么快,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终于还是放下了碗。
相对无言,不知这样僵持了多久,好像都等着对方先说话,又好像谁也没有开口的打算。
烛火微晃,魏子霜先打破了沉默:“你先休息吧。”
“等一下。”许之遥下意识伸手抓住了她,正巧抓在了那只纤细冰凉的手上,那份带着些惊慌的力度让魏子霜轻僵了一下。
许之遥嘴唇翕动了两下,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不要走,我……”
魏子霜没回话,任由许之遥抓着自己,没有动作,像是留下了,又像是随时会离开。
看不见她的反应,许之遥愈发不安害怕起来,很想靠近些,却没有勇气,只是声音中带着乞求:“师姐,可不可以陪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