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魄阵,是妄齐留给妄无心的最后几样东西之一。
自从继任了教主之位,妄无心就只顾追寻所谓的飞升之道,教内的事一概不管,阵法和符术就是她生活的全部,乃至到了痴狂的地步。
“为什么要用修士的灵气来引阵?”郁惊雁追问上来时,妄无心连头也不曾抬。
似是没听懂对方话里的意思似的,她心不在蔫地回答道:“舅舅说了,这样可以更快的聚集魔气,怎么了吗?”
“你没想过那些修士会因此丢了命?”郁惊雁惊异万分。
妄无心微微抬眼,仿佛在谈论一件全然和她无关的事一般:“我听不懂,也不关心。”
她的语气太过自然,不是冷漠,也没有半点恶意,只是觉得一切都该这样罢了。
从前的她不是这样,自从妄齐走后,她大病了一场,醒来后就像是丢了半条魂似的,成了个不通人性的怪胎。
“小教主,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郁惊雁夺过阵法图纸,看着眼前的人,不明白究竟哪里出了差错,数年来积攒的失望越来越明显,明显到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无视下去。
图纸被抢,妄无心仍旧没流露出半点情绪,那双原本很好看的桃花眼有几分空洞,伸手平静道:“还给我。你不是也想再见到父亲吗?”
郁惊雁本想像平日里那样扯出个笑,然而没成功,她知道除了自己,妄无心是唯一一个还相信妄齐并没有死在几年前诛魔会中的人。
她一度以为可以扶持着小教主继承下魔道的事业,然而期望很快就被辜负,妄无心想的只是重新和父母团圆,把曾经的野心忘得一干二净。
不止野心,眼前的人如今只是一个没有悲欢喜怒的空壳而已。妄齐既然能为了一己私情舍弃掉坚守了十余年的魔道,为什么不把小教主也一起带走呢?
想着想着,郁惊雁恍了神,妄无心则顺势将图纸收了回来,根本看不出对方眼底的失望,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舅舅答应帮我试阵了,要是没有问题,很快就可以获得足够的魔气,只要魔气强大,哪怕是天道也足以逆转……”
她话没有说完,却猝然挨了一巴掌,脸颊阵阵刺痛,抬眼看去,郁惊雁眼底没什么笑意,可又确乎在笑,不给她反应的时间,便拍了拍手,扬长而去。
妄无心没有去追,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脸,已经微微红肿起来,似乎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有什么情绪才对,可是心像是止水一般泛不起一丝波澜,不明白哪里出了错。
等到再见到郁惊雁时,这个曾经总跟在父亲身边的人已经站到了舅舅幽灭身后。妄无心记得她从前很讨厌他们父子,可是再看她脸上好像无事发生似的有几分媚意的笑,又觉得是自己记错了。
本不打算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可是郁惊雁的背离头一次让妄无心产生了一点动摇。
“我……”她感到头隐隐作痛,扶了扶额,向幽灭央求道,“试阵的事可以先放一放吗,我再想想。”
不错,父亲母亲追寻的魔道是逆改天命之道,想要改变天命,就不得不变得强大才对,可是,他们从未牺牲过任何人。
妄无心自小就知道即使是魔修,也是不应该伤害别人的,可这些年是发生了什么,竟教她可以无动于衷地答应舅舅去将七魄阵改成会索命的魔阵。
“为什么?”幽灭怎肯答应,三步并作两步逼了上来。
妄无心下意识后退了两步,幽灭脸上的神情让她忽然想起以前那个阴狠凶戾的舅舅,忽然意识到他平日里的和善仁慈都是伪装出来的,于是固执道:“我不想害人,我要用别的办法证道。”
“你说什么?!”幽灭不敢置信地卡住眼前这个小不点的喉咙,丝毫不因她年岁尚小或是自己的外甥女而有什么顾念,“我给了你大半年时间,你就是这个答案?”
“反正我不要害人……”妄无心被痛意带出了眼泪,挣扎着踹了对方一脚,可是这点力气实在不够看。
“真不愧是妄齐的孽种。”幽灭冷笑了一声,“既然如此,把七魄阵的位置告诉我。”
妄无心因为窒息而说不出话,等到终于被松了一口气,便狠狠咬死了幽灭的手,话也变得含糊不清:“不给!”
幽灭变了脸色,一掌将人甩开。他的内力深厚得多,妄无心被重重摔在地上,小脸煞白,忍不住吐出一口血。图纸也被顺势甩了出来,她年岁太小,只当藏在身上就能安全,然而藏的并不妥善。
原本在一边瞧着的郁惊雁嘴角抽了抽,又没能笑出来,干脆转过了身,不去再看。
幽灭拾起了图纸,一脚踹开还欲来抢的妄无心,打开看了一阵,并看不懂。
正此时,守在殿外的心腹匆匆进来。
他向来不喜欢身边有太多人跟随,故而时常只带两个得心之人,平时很有眼见,现在进来,多半是真的有要事。
“说。”他合上图纸,看了眼郁惊雁,后者倒是知趣的回避了。
“清仪山有个自称司徒什么的修士来了,闯了好几道大阵,说是要见您,少主正在接待。”那心腹垂首汇报道。
“司徒……是那个司徒贡?”幽灭想了想,忽然脸上有了笑意,“哼,那正好,让他替我看看这张图纸。”
又瞄了一眼捂着肚子缩在地上的妄无心,幽灭冷笑一声:“把她关进万魔窟,严刑拷问,不要让其他人知道,明白吗?”
“属下领命。”他的心腹只认他为主,并不在意妄无心的教主身份。
……
妄无心从昏迷中醒来时,就已经被打入了万魔窟。
一夜之间,从万徒之上的教主,沦为了脚上锁着笨重铁镣的阶下囚,她没怎么悲痛,也没怎么愤怒,情感对她而言已经太过陌生,只是不明白一切是怎么变成今天这副模样。
魔气对身体有损,万魔窟的魔气尤为浓烈,不得不日夜抵御。
妄无心的修为太低,即便天资奇绝,也不足以弥补年岁的不足。被逼到绝境,她忽然记起父亲离开前的自己好像是个特别惜命的人。
渐渐地,她竟认同了郁惊雁的话,而自觉起自己竟何时起已经无可救药了。
这样的迷茫在幽灭重新出现时到达了顶点。
“你、你说什么?”她感到心坠入了深渊,浑身开始发抖。
“我说你的七魄绝生阵,确实很强。”幽灭似乎心情很好,回答了她的话,“只用了一天,就屠了正道一整座城。”
“你用我的阵杀人!”妄无心疯了一般扑过去,却被脚下的镣铐死死拖住,踝腕处都被磨出了血。
幽灭嫌恶地将她踢开,跟上去,一脚踩在她身上,阴冷回道:“孽种,妄齐留下的那七座阵在哪?”
妄无心躺在地上,嘴角有血不停溢出,连身上的痛都仿佛不那么真切似的,失神地望着弥漫着红雾的天空。
魔域的天总是这样弥漫着散不尽的魔气,万魔窟的晴天更是罕见,漫天的红雾经年难散。
她好像很久,很久没曾见过月亮和星星了。
听父亲说过,魔域外面没有红雾,晴天很多,他来的地方不仅有风晴雨雪,还有春夏秋冬,山不险峻,水也不寒骨。
妄无心没有办法想象,但从不敢乞求过父母带自己去外面的世界看看,只是在一年生辰前,请父亲做一个观星镜给自己。
那年生辰未至,就再没了见到他们的机会。
泪珠从眼眶中滚落,自从他们离开,她忘了怎么哭,久违地,感到胸口生生作痛。
“我不知道。”几乎是咬着牙这么回答了幽灭。
“孽种!”幽灭恨她这双桃花眼,明明长得很像他的妹妹幽怡,神气却和妄齐一模一样。
妄无心的身体早就在这些天被糟蹋坏了,只顾喋血,闭着眼并不理睬他。
幽灭冷笑一声,如今再没人肯庇护她,就算杀了也未必会有人在意。
不,应该说杀了最好,教主之位本就应该是属于幽家的……
想到这,他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调起魔气,举起掌来,却忽然被另一道声音打断:“幽大人。”
幽灭皱眉看去,来人是郁惊雁,他本就不怎么很相信这个从小跟在妄齐身边长大的人。只是她天赋异禀,甚至不比妄无心差,十多岁的年纪就在教内被给予了厚望,左右护法都护着她。
妄齐接管魔教这么多年,人心向离谁都看得清,幽灭实力并不出众,若想真正收回魔教,就不得不想方设法地笼络众人。
“什么事?”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杀意,却也暂时收回了手。
妄无心不知道郁惊雁和幽灭说了什么,只是那之后,幽灭离开了万魔窟。
目送着幽灭消失在视线之外,郁惊雁这才蹲下身,检查了一下她的伤势,把药放在一边,默了许久,终于不太真切地笑了一声:“小教主,你真是自作自受。”
妄无心无力应答,默默从地上爬了起来,忍着痛意,一声不吭地抱膝坐着,终究没能从自己的阵法被用来害人的事实中回过神来。
“幽灭暂时杀不了你,”郁惊雁眯了眯眼睛,“他还需要个小傀儡。不过等魔教稳定下来后,我也保不住你。”
妄无心还是没有回应,像是没听见,又像是听了件和自己无关的事。
郁惊雁见她这副模样,反倒笑得更快意了些,心中仅剩的那点不忍也被失望浇得一干二净。
可是愈是对她失望,就愈发认清了自己的前路。
妄无心能活则活,不能活,死在万魔窟也无妨。一个失了道心的魔修,留着也没有什么意义。
至于自己……早在被妄齐收养的那年,就下定了决心,绝不认命。
不愿再看这个曾经和自己一起修行寻道的“师妹”,郁惊雁起了身,打算离开。
可是裤脚却在这时被轻轻拉住,郁惊雁眯着眼,笑问道:“还有事吗?”
“……七魄阵屠城的事,是真的吗?”妄无心仰着脸,近乎乞求地问道,桃花眼中罕见地有了一点点可怜的神韵。
“是真的。”郁惊雁虽然还在笑,可笑却把话语衬得毫不留情,“守城的那个大家族里的人死的最惨,血气盘在宅上十几天都没散掉,还以为死干净了,谁知道还留了一个。”
得到了这样确定的答案,妄无心如坠冰窟,浑身都在颤抖,脑中一片空白,不受控制地问了一句:“谁?”
“我怎么知道。”郁惊雁扯开裤脚,不想谈论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的事。
抽身离开,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顿了顿,回过身,留下最后一句:
“哦,名字我不知道,不过那东城魏家,你应该还记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