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许之遥来说,死,从来不是一件很遥远的事。
生命中有三分之一的年华是与针药与病床相伴的。她从来都知道自己的命数不会很长。
许之遥不认为自己是个特别乐观的人,甚至很多事都会朝不好的方面想,但从没因此郁郁寡欢,因为在她不算很长的人生中,她没缺过爱。
坐在窗边,她翻了一页书。
窗户紧挨着一家院子,有一次被院子中几个玩球的同龄人砸碎了玻璃,却因此也结识了这些朋友。
爸爸妈妈不许她做些剧烈运动,她曾经也艳羡过这些健康的朋友,不过自从被偷偷拉着出去一起踢了次球,身体倒是没出什么事,只是教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那么想运动了。
许之遥喜欢安静。即使是住在医院里,也会有读不完的书——放弃了运动的念头后,她又期盼起诗词里描绘的春风与秋雨,庭院与河山,变得愈发多情善感。
不过她所期盼的都太过顺遂地被实现了。有一天送来一只叫的很好听的小雀儿,她半开玩笑地说这小鸟和自己一样被关起来了,结果等她病稍微好转了一些,爸爸妈妈已经拿出了一套相当完备的旅游方案。
一颗心,哪怕是病弱的,也是足够装下整个世界的。
意识到这点的许之遥,开始觉得生命是这样奇异的东西,只要活着,就能与整个宇宙呼吸与共。
住院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可她再没有因此觉得无聊或难过,心底装满了小小的光点。
家道中落却是没法避免的。从大房子里搬到了小屋子,家具也被一点点变卖出去了。
许之遥倒没有因此难过太久,只是觉得生活有点不方便而已。
虽然父母为了钱而换了工作,陪着自己的时间少了,但还是时常给她买来时令的果蔬和一些老式的糕点,而且保留了她心爱的书和先前作为生日礼物的望远镜。
这些都让她愈发珍惜现在的每一天,要是她难过,爸爸妈妈只会更伤心,那怎么忍心呢?
许之遥收回神,继续读着自己的书。
书上落了一只小小的虫,她从不会故意杀掉这些无意间闯入的小生命,反倒常常拿它们当朋友。
不过……好奇怪,这本书先前似乎从未看过。
她蓄了蓄桃花眼,又仔细辩识起来,可总看不清上面到底写了什么。
不及再多思索,妈妈已经下班回来了。
她脸上浮现出欢快的神采,飞快地迎了过去,几乎是撞到了母亲怀里。
她的妈妈是很纤瘦很漂亮的人儿,许之遥也不是个小娃娃了,可是因为多病的缘故,就更小更轻了。
今天带回来了豆沙的月饼,中秋要到了,她不喜欢五仁的。
可是……
“现在不是才四月吗?”许之遥莫名其妙地问了这么一句。
“过糊涂了吧。”母亲笑着刮了一下她的鼻尖。
……
不对。
许之遥感到脑袋有些发晕。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连忙跑回了书桌前。
书上的文字还是看不清。朝前翻了几页,又向后翻了几页,什么也看不见。
许之遥心慌起来,总觉得有什么重要的事被她忘掉了,因为动作太快,手被纸张划出了一道口子——可是并不痛。
痛?
霎时间,数不清的记忆碎片重新涌入脑海中,她忍不住扶住了脑袋,身后的世界却开始像沙子一般开始坍缩、分解。
许之遥惶恐地回过头,却看见母亲的身影也逐渐变得虚幻起来,恐惧瞬间充斥了内心,她惊慌失措地扑了过去,久违地唤了一声:“妈妈……”
然而已经什么都抓不住了。
那本书还在,与她一同浮在这化为泡影的世界中。
许之遥迟滞了很久很久,重新拿起了那本书。
终于看清了。
“尽汝天命,还汝性命。”这是神明恩赐给她的冰冷承诺。
她想起了自己失去了一切,无依无靠地来到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这个世界再没人会爱着她,护着她,因为没有亲人与朋友,也没有她的家。
取而代之的,是数也数不清的委屈和痛苦,还有不愿接受、却怎么也改写不了可恨命运。
许之遥想起了这许多。她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疲惫。
好困,好想睡一会儿。
但她知道倘若睡了,也许就再也醒不来了。
醒来又能怎样,反正活在这样的世界也只是受罪罢了。许之遥是愿意为了什么而活着的人,但这个世界,没有爱她的,也没有她所爱的。
她忍不住抱住了这本仅存的书,仿佛是抱着这个世界的全部,仅是寻得一些安慰罢了。
然而,下一刻,这厚厚的一本书忽然变得无比轻盈,在她怀中揉碎,蔓延,铺展开,四面八方,转眼间化成了漫天的星河。
许之遥惊愕地睁圆了眼睛。
不错,正是一整片星河,虽然美丽,却如此陌生,陌生到她认不出一颗星、一片星座。可是这样的陌生中,她隐隐又觉得有些熟悉。
她顿时想起了那个自己从魔域出来的夜晚,也是这样残月的繁星天。
阻塞的心莫名开阔了起来。
不,她从来不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生命本身就完备了使她不愿放弃的价值,其余的一切都是活着本身附带来的。
这是天性,也是她唯一的信仰和牢固的执念。
脑袋清醒了许多,直到这时,一个名字忽然自她心头涌现。
魏子霜……
魏子霜。
许之遥不知道怎么这时会想起她,可是此时却迫切地想要见见她。
在那个乘着小船离开魔域的晚上,她的侧脸在夜色之下特别好看。许之遥记得一清二楚。
她是她的救命稻草,出现在她初来乍到的最惊惶无措之时。
想到这,心脏像是复苏了一般,重新跳动了起来。
像是在应和她的思绪一般,散漫的群星逐渐汇聚,带着点夜晚的凉意,重新回到了她的怀里。
她感到安心。仿佛拥住了世间最宝贵的东西。
于是,终于,在不知过了多久之后——
许之遥略有些费力地,缓缓地睁开了眼。
身体明明是她自己的,但好像又是从什么地方重新找回似的。
过了好一会,她才逐渐恢复了知感,整个人随之一僵。
怀里抱着的哪里是什么星河,明明是一副软软的身子。
不,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被抱着的是自己才对。许之遥整个人都被拥在怀里,而她只是双臂缠上了对方的腰肢。
离得太近,隐约嗅到那阵熟悉的清香。
“魏……”许之遥心跳得飞快,下意识要唤出她的名字,可是还是即时改了口,“师姐?”
魏子霜似乎是不小心睡着了,眉心紧蹙,眼袋很深,但听到声音时,还是很快清醒过来。
“……你醒了。”魏子霜怔了怔,察觉到自己还在抱着她,才有些不自然地放开了手。
“我是怎么了?”许之遥为了掩饰自己通红的脸,一边松开魏子霜的腰肢,一边问起来。
这一动,忽然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她连忙从床上跪坐起来,试探性地活动了一下——好轻快,身体前所未有的轻快,一呼一吸之间仿佛都能与天地共鸣,甚至能感受到这个房间里存在的灵气。
“我的经脉?”许之遥又惊又喜,重新扑到魏子霜怀里,紧抱住了她,“师姐,我能用灵气了!”
“……嗯。”魏子霜愣了愣,垂下眼帘,点了点头。
许之遥只是一时激动,反应过来时,察觉自己动作太过亲昵了。可是,魏子霜竟然没推开她,意识到这点,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原本就狂跳个不停的心更加躁动起来。
她仰起脸,想仔细看看对方的脸,却不意间见到魏子霜微微染了红晕的耳垂。
“师姐,你……”许之遥错愕了片刻,终于记起了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事,想起那阵痛意,她忍不住浑身颤了颤。
“怎么了?”魏子霜只当她是哪里不舒服,蹙起眉问道。
许之遥回过神,顿了顿,忍不住伸出手,触及那对紧皱着的好看的眉毛,轻轻将它们抚平,自己却弯眼笑了起来:“师姐,你担心我,对不对?”
为了能看清些,她凑的很近,半个身子都压在了魏子霜身上。
“……起来。”魏子霜怔了片刻,沉下脸,并不回答,只是让她放开自己。
许之遥撇了撇嘴。这样冷淡,看样子果然不是梦了。
可是……
“不是你抱我的吗?”她有些不死心地装起可怜。
魏子霜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一时没说话,正当许之遥觉得是没借口的时候,却又淡然开口了:“只是偿还罢了,两清。”
“什、什么嘛。”许之遥还在嘴硬,可也想起了先前自己趁着魏子霜昏迷之时抱了她一夜的事。
本来胆子就不很大,又心虚得很,被这样一戳破,此时面如火烧。
她有点摸不清魏子霜的态度,也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这样紧张。
“两清就两清。”低低嗫嚅了一句,许之遥只盼着魏子霜别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