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师妹!”
最后闯入崖中的,是两道几乎重叠在一起的声音。
一个是陈辞辛,见到眼前的场况,瞳孔微缩,藏不住地诧异。
另一个,是琼玉,更是震惊而不忍地看向崖边那个微微摇晃着的身形。
她本是想直接来寒脉崖把魔域传来的消息告诉魏子霜,却不料被护宗众的人阻拦,这才意识到是议事堂那边出了变故,料知大事不好,匆匆赶了回去,随江长安一同急召了清风院的弟子来相救。
正要上前,谁知司徒贡嗤笑一声,说话时已经带了内力的威压。
“江长老,楚长老,今日是铁了心要护这叛宗之徒,挡我护宗众铲除祸害?”
楚云裳知道江长安已经下了决意,便面色严正,毫不迟疑地对视过来。
江长安更是怒极而笑。
“司徒小儿,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了!今天不管谁来,想动我的徒弟,我江长安——”
她毒誓将出,可猝不及防地,被一道清悦冷冽的声音打断了。
“师父。”
似是因为太过虚弱,这声呼唤传到耳边时,已经变得若有若无,这样简短,没了下文。
尚处在紧张氛围中的众人纷纷被吸引了注意力,这才想起那崖边一直沉默着的人。
江长安面上的怒意散去几分,连忙回过身,想上前,却又缩回了脚。
“小霜,到师父这来,我和楚长老这次会为你做主的。”
魏子霜站得位置太过偏险,又身形不稳,让江长安不能不怕,甚至唯恐她朝后再退半步,彼时许之遥当着众人的面从崖边坠落的一幕就会再次重演。
那一幕几乎成了心结,愧疚从那时起就无时无刻不在拷问着江长安。
现在绝不是莽撞撕开司徒贡伪装的好时机,甚至可以说毫无赢面,她选择这么做,只是不能再看见自己的徒弟魏子霜被逼上同样的绝路时,还无动于衷,一次次摆出“委曲求全”的妥协和“没有办法”的借口。
怎么会妥协,怎么会没有办法?
可那天的清仪山只是缄默着,没有哪怕一位为那个明眼看上去就是无辜之人的许之遥,发声哪怕一句。
议事堂,要议的,是天下之事。
众长老们却是在出奇的沉静中,默认着要推最合适的人上刑台,多半心里也只盼着那时宗门内的压抑气氛能为此早点解除。良知和秩序在心照不宣的缄默中坍塌成沙。
正因其无可挽回,江长安才会怕,怕给自己的报应,还没有到头。
直到那道笔直清瘦的身影缓缓挪动了动,她终于惊惶睁大了眼睛。
魏子霜,却没有后退,脚下沉沉地朝前迈了两步,然后,双膝一软,便跪在被大片赤红染化了的雪地中。
她跪不稳,向来干净洁白的衣衫被片片血花浸染,发丝凌乱,面色也是苍白,已是这般落魄,可仍是强撑着,脊骨不折。
默然许久,才薄唇轻启,艰难吐出几个字来。
“不必了。”
众人惊疑。
楚云裳见江长安已经愣住,便把人往身边拉了拉,略微斟酌,沉声而问:“魏子霜,连江长老和我的话,也不肯再信吗?”
魏子霜没有说话,也不跪其他人,只是面朝着江长安和楚云裳,这两个她真正甘愿认作师长的人,许久,肩膀便像卸了力一般,终于弯下身,勉强行了一拜,沉默低着头,数息之后,才又重新抬起来。
“师父师伯几次三番,相救不弃……”
“弟子这一拜,是请至今亏欠连累甚多之罪,恳师父师伯宽恕。”
没等她二人反应过来,司徒贡却先冷笑着眯起眼。
“现在是知道怕了?”
魏子霜并未搭理他,仍旧跪着,单薄得像天地间的一张纸,面色虚弱,仿佛随时会晕过去。
可还是尽可能端正而恭敬地,又朝二人行了一拜礼。
这副态度让司徒贡敏锐地察觉到哪里不对,眼中的冷笑渐渐化为凶光。
“弟子再拜,为谢入宗以来传授教养之恩,铭记在心,不敢相忘。”
她忽而说起旧事,江长安的心难免悬了起来,连楚云裳也僵了一瞬。
就在这极其短暂的片刻,魏子霜看已经认真慎重地,第三次伏首而拜。
“弟子最后一拜……自求师父同不肖之徒,割恩断义。从此霜所行之事,再不与谁人相干,望长老成全。”
江长安的目光中多了几分难以置信,连声音都有些发颤:“小霜……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她的话没有落地,就已经被身后的怒斥声盖过。
“岂有此理!清仪山养你这孽徒至今,你净与那魔教邪修厮混交缠一处,不见回报,便只等来这好一句断恩绝义!!你对得起谁?!”
司徒贡更是杀机毕露,借势喝令:“还等什么,把她拿下!!”
魏子霜却并不理会,反倒眸中多出了几分释然,平静地把未尽的话说完。
“恩情难偿,自知有愧,然若此番绝路,魏子霜来世再报。”
语毕,便站直了身,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本已耗尽的内力复燃起来,寒脉崖死寂的灵气也随之再次开始涌动。
“魏师妹!不可!!”
琼玉瞬间意识到她是要做什么,哪还顾得上其他,正欲上前,可转眼间,崖上已经泛起微光,又愈演愈烈,不过数息,一座庞大到覆盖这整个禁地的阵法已经清晰可见。
风起云涌,方才被冲散的寒息已经重新汇聚起来,细微的灵力弥散在空气中,不再是被扰乱,而是受到了某种牵引一般,纷纷汇入阵中。
楚云裳自是精修阵法之人,察觉此阵竟是在聚集调动整个寒脉崖的灵气,顿时面色一变,下一瞬,那群飞身而上的弟子便同时被悉数击退,滚落于地再起不能,哀嚎声四起。
“怎么可能?!”
司徒贡那张老脸上终于闪过惊异,步步细算到今天,却头一回感到有什么忽然失了控。
寒脉崖乃是宗门之内灵气最为浓烈可怖之地,传言是立宗之初就已设下的禁地,数代经年下来,如果真让她聚于一处——
别说护宗众的弟子,哪怕是诸长老,只要这魏子霜一个念头,恐怕没有人能幸免得脱!
她是想倾覆整个清仪山不成?!
不可能!!
司徒贡重新镇定下来,死死盯了过去。
果不其然!那魏子霜几乎是在同时,已经伏跪在阵眼的石碑边,经脉本就受了重伤,如今强行运气,更是又吐出血来,撑扶着碑才没有倒下,到了极限。
这样大型的阵法,根本不是凭一人之力可以发动,何况他亲眼所见方才的江清出手是绝未留情,这般状态想要运阵,是自寻死路!
知其已是强弩之末,司徒贡眼中又涌起狠毒之色,可余光瞥见周围尚能行动的众长老,要么是面露诧异已有退避之势,要么是同他一样看出这阵只是虚张声势而无从发挥至极,却一时无人想着趁此机会置那魏子霜于死地。
江长安和楚云裳二人且不论,这无用的江清竟也在这时皱眉迟疑起来。
错过了这大好的机会,就算真把此祸根制服,只要此时不死,有这些人相护,再想杀她可就难了。
他不能放任这样的威胁留下!
今日必诛之以除后患!!
“你们不杀,我来杀!”
说罢,召出剑来,直取阵眼处的魏子霜而去。
司徒贡修为虽不及江清,却亦曾是门中能力上乘之辈,此一剑来,杀气极重,他下了狠手,意在将这眼中钉一击毙命。
周围的灵气果然轻易被他的剑气刺破开,不足为惧,司徒贡已然胜券在握。
杀了这最后的魏子霜,江长安和楚云裳别说奈何不了他,就是自身也要难保。
等她二人也垮了,清仪山中,就是他一人独大,谁还能与他为敌?
就差一步,只要杀了她,就……
思及至此,司徒贡几乎忍不住要咧嘴笑起来,然而几乎是在同时,一直气息奄奄的魏子霜却也抬起头,对上了他的目光。
“?!”
没从她眼中闪过看到分毫的惧怕或慌乱,司徒贡一时惊疑,直觉古怪。
可江长安的怒骂声也从身后逼了上来。
“卑鄙小儿!你怎么敢!!”
于是司徒贡复又面露杀机,一心想将先将人击杀再说,谁知再看时,魏子霜已经抬起手——竟不是打算防守,反倒强行逆转起灵气,注入阵眼的碑石之中。
周围原本缓缓聚集的灵力转眼变得极其凶暴,骤如山崩,面朝他扑来。
司徒贡霎时变了脸色,强烈的危机感教他急切收了攻势,回转内力,还想撤出,却不料来时之路只刹那已被风刀霜剑吞没,一片白茫,通天盖地,像数十米高的雪浪,遮挡全部视线,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中了计!
这阵绝不是刚才看到的那样只为聚集寒脉崖的灵气,她居然在阵中又藏匿了另一道阵,这才是她的后招,表面的那层风平浪静,难道是在引他入阵,只为反杀他一人?!
这个念头出现的一瞬间,司徒贡已经颜色大变。
她怎么敢?!
杀上来的倘若不是他,倘若不只他一个,岂不就是在白白送命?
原来就是在赌,孤注一掷,竟还让她赌对了。
这般中了计的挫败感让司徒贡恼怒到极点,很快冷哼了一声,收回剑,反手祭出三道符力极强的符纸,稳住周身气息,转而眼中阴鸷滔天。
“狂妄之徒!”
不知避守,反倒敢封他的退路,如此自大无知,死得其所!
话音落地,司徒贡已经一剑斩落,魏子霜已然支撑不住,只得用仅剩的内力来挡。
可司徒贡这次多长了个心眼,并不直接与她正面交锋,调转剑势,一剑劈下——
那块碑石溢出数道亮光,很快熄灭,终于被斩作两段。
“我当有何玄机,也不过如此!”
他正要放声嘲笑,却猛然察觉周围阵中汹涌的灵气并未因此平复,反倒像是解除了什么压制一般,成倍成倍向此处聚集。
“什么?!”
司徒贡难以置信地看向被自己斩断的阵石,终于意识到这块碑居然不是真正的阵眼。
但怎么可能,方才明明能感到是这个位置,怎么可能……
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他忽而想到了什么,近乎僵硬地扭过头。
只一瞬间,迎面劈来一道威势极重的气浪。司徒贡甚至没全然反应过来,只凭着本能下意识提剑来挡。
“以身作阵,你是想死?!”
话没说尽,那道气浪落下,不知究竟凝聚了多少,尚未触及,极寒的气息已经教他剑上结了一层厚霜,司徒贡大惊失色,刚想要退,剧痛已经袭上四肢百骸。
挡在最前面的两臂更像是被一刀砍断了一般,痛到骨子里去,可也只有一瞬,便彻底失去了知觉,手中的剑顺势被击飞,气浪之后,真正可怖的威压再次袭来。
“等一下!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他这次哪还有躲开的余地,无能又恐惧地嘶吼起来,直到对上那双可怖的、没有半点温度残存的凤眸。
嘶吼声彻底被湮灭在风雪之中。
整座寒脉崖随之震动,被挡在其外的众人纷纷惊恐起来,却又见空中的银雪没有再落回地面,慢慢地升腾、化开,直至消失无踪。
强烈的灵力冲击彻底摧毁了这里的平衡。
等到一切归于寂静之后,天边居然不可思议地,投进了一片晴光。
所有人都还没能反应过来时,琼玉僵了僵,率先想去查看魏子霜的状况。
魏子霜搀扶着断掉的石碑,半跪在旁,无力站起,只能捂着胸口,血已要喋尽,虽还活着,经脉却破碎无遗,内丹更是全然损毁。
司徒贡的情况比她可怖得多,爬也爬不起来,不仅七窍都在流血,就连身上的每寸皮肤都像是被无数道细针扎过一般,不停朝外冒着血。
“你怎么敢……怎么可能……”
整个人似乎只剩一口气,发不出声,面色惊惧又茫然。
“不可能……不可能……”
他像是中了邪一般,反复喃喃重复着,可忽然地,又死死盯向魏子霜,眼中淬满了恨意和怨毒。
“孽障,孽障!你也别想活!!”
说罢,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猛地抓过落在身边的剑,垂死反击一般将其掷出。
到底是练过体的,饶是分毫内力也无,这一剑也不要命一般倾注了全部,足以夺人性命。
魏子霜没有抬头的余力,虽觉察到危险,却自知无路躲闪。
并没有多么害怕,一开始也是这么打算的。
此番司徒贡就是活着,也只会比死了更难熬,既然如此,她就已经遂了愿。
许之遥……
她抬起眼,叹了口气,一动不动地,等待一切结束。
直到浅色的身影忽而闯入视线之内,几近踉跄,却还是以身挡在她面前,出乎意料,猝不及防。
魏子霜呼吸一滞,整个人已经僵住。
“玉儿!!”
似是江长安的声音刺入她耳中。
她却迟迟反应不过来,下一瞬间,温热的血已经溅在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