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风开始吹袭。
司徒贡面色难看起来,不得不随诸长老运起内力来相抗。
江清却在这时挥袖震气,稳稳替众人挡下,御风凌空,任由外界气息暴乱呼啸,自是岿然不动,神色凝重,威严尽显,翻手之间,召出本命灵剑。
“孽徒魏子霜,执迷不悟道心尽毁,休要怪本座。”
两气相撞,又是在寒脉崖,诸弟子已经支撑不住。
那柄长剑锋芒毕露,握在江清手中格外耀眼,如月照浮尘,凡阶常器顿时显得黯然失色。
魏子霜并无退意,手持寒离,眸中更冷了一瞬。
“请宗主赐教。”
话音未落,提剑来战。
江清亦未料及她竟敢先出手,面色稍沉,偏转过剑柄,一边捻了道剑诀,敛气待发,一边稳住身形,留足进退余地。
迎面却是数道剑招逼来,凌厉迅疾,剑影重重似与乱雪相随,江清皱了皱眉,知其只是在初作试探,然剑花表面虽乱,实则招招扎实稳重,只是运用得奇巧熟快,非同小可。
既是如此,他亦不退,神色凛然,果断出剑。
比两柄剑先交锋在一起的是双边散逸的剑气,一攻一守,最为势急,杀机尽显,却也只是势,真正的较量在剑刃相碰后的瞬间彼此内力的撞击,各有张弛,或分或聚,无可退让,这样的碰撞便要在眨眼之间产生无数次。
若内力是直面而酣畅的比拼,剑法则是求精到极致的两相博弈,来往揣测之间虚实交错,一着不慎稍有差池,便足以决定孰胜孰败,孰生孰死。
愈是交手,魏子霜眸色愈寒,剑随雪舞,招式更快。
数招之内,未分出胜负,江清远远没料到她竟将这千机剑法练到如此境界,这道宗门之内仅次于镇派剑法的招式,最讲灵性,可修者也并不算少,若说同辈能出其右者,却是举不出来。
倒是又低估了她。
江清正色几分,凝神聚气,见招拆招。
千机剑法,他在承下宗主之位前,亦曾修炼过。
此剑玄妙,如其名般千变万化,招法灵活,肉眼难辨。只因这千变皆起自一剑三式,上手不难,数代修者便由是开辟出无穷变招,比之于传于各派之内的传统剑法,也就更具蓬勃的生命力。
若要将这无数招法一一拆解,岂会容易,可江清却是知这剑法根源的三式,自以不变应万变,只待其一个破绽,便挥剑斩出——
然而下一瞬,魏子霜的剑忽而调转了发力之处,居然格过了他这一招。
江清终于面露诧异,怎料她这般攻势之下还能留出转守的余地,此番剑法,似曾相识,再看魏子霜已是又侧身刺来,便愈发明晰……
分明是有几分从前那人剑术的影子!
可她绝无可能见过妄齐本人,纵是她师父长安,也与妄齐既非同师同辈,又未受过他剑法上的指点,这魏子霜是从何处承来的剑招?
不及细想,江清只得调整身势再战,虽不会落得下风,却心有惊疑,没再贸然出手。
魏子霜已是寸步难进,直觉他内力深厚莫测,剑法亦是精绝无双,僵持下去,自己是必败无疑。
但——要杀的人如今就在其后,在寒脉崖饱受了百日风雪摧磨,等的就是此时一刻,她绝不能退!
念及此处,便决然收了攻势,剑影逐渐清晰可见,剑气却在愈发精聚,千段分身敛于三式之内,再追本溯源,合而为一,霎时连整座寒脉崖的灵气流向都被调转,引涌而来。
“魏子霜!”
楚云裳觉察她这一招已经倾尽全部,心下惊异,飞身相救。
只是已来不及,强烈的气浪轰然荡开,转眼间吞没整个山崖,众长老尚且被逼退数步,早就承受至极限的护宗众弟子们更是纷纷吐出血来,经脉皆损,有半数直接失去了行动力。
滔天的灵气冲乱了寒脉崖内原本的平衡,风雪诡异地停止了片刻,天地沉寂,崖上积覆了无数年的白铠则被凭空排开一道极深极宽的雪“辙”,裸露出褐色的地表,恰似这座银山被划出一道巨大而可怖的伤口。
一时没人反应得过来发生了什么。
直到尘埃落定,有急呼声打破了寂静。
“云裳,小霜!”
刚刚替魏子霜挡下了江清的几成余力,楚云裳才站稳身,便见江长安已经闯入崖中,就近落在她身边,忙扯了上来:“可有受伤了吗?!”
“我无妨。”
楚云裳摇了摇头,随即皱起眉来,抬眼看去。
江清已经收了剑,一袭白袍仍旧齐整,面色也未见异常,只有眼中久久消散不去的震诧能看出这一结果已经远超了他的预想。
短短几个月,正常途径想将修为提升到这种与他有一战之力境界,哪怕天纵奇才,也是绝无可能的。
可魏子霜……就是做到了。
那崖边的人已然消耗殆尽,身形几番摇晃,终于倒下,似是想重新站起,可又支撑不住,重重摔跪在地,吐出一大口血来,染红白衣,又染红银雪,渲成了一片,视线模糊,分辨不清。
她不吭声,默默抬起眼帘,入目的是陪伴了她十多年的本命灵剑寒离,半截还在手中,握得很紧,血从手心与剑柄的缝隙中滴落,断掉的那半截,已经没入雪中,渐渐失了光华。
传言,灵剑认主,既有其性,又能辨人心,比起器物,倒更像是修士的同道之友。
本命之剑认了主,就意味着成了无形的契,一个修士一生,需要,也只需要一柄本命剑。
故而剑亡之日,往往也总是剑主道心陨毁之时。
魏子霜不识道心,只知自己已经败了。
放下剑柄,才发觉手指蜷曲得有些僵硬。仍是艰难撑着重新站了起来。
内力空虚之下,便觉得寒脉崖似乎格外冷冽,教人忍不住有些发抖。
这里的灵气特殊,极为浓郁精纯,胜过外界的聚灵阵十数倍。
可也并不适合修士长期在此修炼,只因为太过寒厉,纳入体内,不仅难忍痛楚,还会有损于经脉。
魏子霜知道自己经脉特殊,不会被这里的寒气实质性地侵损。她想报仇,已经等不到再用常规之法慢慢提升修为。
所以自请入这素来为宗门之人受刑之地的寒狱中,不眠不休,修行了整整百日。
百日,百日的苦熬,又溃于这一旦。
“小霜,已经没事了,为师如今可以护你周全!”
江长安丝毫不顾身后一众长老弟子,正欲上前,却被江清厉声呵住:“江长安!”
“你也够了!!”
江长安忍无可忍,怒而转身与他对峙。楚云裳则同样站到了她身旁,微微侧在身前相护。
“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要将错就错到什么时候?!”
从未听过她以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江清皱起眉,面色微沉。
“这孽徒出手置同门于死地,本座若不将其制住,难道任由她滥杀无辜?”
“什么孽徒!她是我江长安的徒弟!!”
江长安半步不退,眼中怒意愈盛。
“滥杀无辜的,你身旁的不就是?!”
此言一出,司徒贡顿时目露凶光,却又冷笑着眯起眼来。
“江长老,这是想替爱徒开脱,倒说起胡话来了。”
他话音中带着几分无所忌惮的意味,只因清楚这江长安手中并没有能指认他的确切证据。
别说一个名不副实的副宗主,就是江清,那般行事多半是已经猜出当年妄齐出的事也有他司徒贡的手笔了,也照样忌惮他在宗门中的势力,何况无由无名的,空有一身修为,不但动不了他,还只能慢慢放掉手中的权,宗主之位,让出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这江长安到底是成不了气候的,之前三番几次破坏他手下的护宗众蚕食清仪山职权的进程,本教他颇为不顺,谁知现在竟为了区区一个弟子,不自量力,要当面先手与他撕破脸皮。
哪还用再思酌怎么寻机将这麻烦彻底推垮,她已送上门来了!
“护宗众弟子听令,孽徒魏子霜已无顽抗之力,正该伏拿问罪,若再有不从,就地斩杀!”
那群弟子受了伤,折损甚众,还能行动的一批见势,便拔出剑来,欲奉令而行。
江长安却气极反笑,站直了身子拂袖上前一步。
“你大可试试!”
话音未落,崖口的禁制便被解开,强光闪过,紧接着,便闯入了数十个执剑弟子,腰间各自佩牌,分明是宗中入院弟子的装束,毅然落在了江长安和楚云裳的身后。
司徒贡惊异一瞬,这才意识到这江长安竟何时已先把清风院的弟子们聚集招来,脸色一沉,也不再遮掩,怒呵了一声来人,守在崖外却没敢拦住这些闯入之人的护宗众也聚了进来。
两边刚开始对峙,气氛已是剑拔弩张,仿佛这场风波酝酿已久,就要在今日彻底翻天。
诸长老面色各异,惊诧于事态发展到如今局面。
江清袖下五指攥入手心,却只闭上眼,不愿去看。
想来也是荒唐,宗主的名号还仍在身上,却沦成了空壳,他的修为用来压制他亦曾青睐过的门中弟子,而他的宗门割裂相斗,两边没有一边是拥护着他的。
他以为自己一直维护着的,揭开了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维护、什么也没有作为的事实,虽然已经有所预料,可莫大的挫败瞬间袭了上来时,还是恍惚觉得自己忽而苍老了许多岁。
几十年这么过来了,虚假了半辈子的天命死在他将知天命的这年。
什么也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