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议事堂内,宗主江清一言不发,扶额坐在首位。
座下的长老也已到得差不多,只是零零散散有几位空缺。
无人发话,只有时不时的窃窃私语之声,各人面色不同,江清却罕见地没有制止。
江长安冷眼坐在位上,瞧着诸人丝毫不敢质疑那将各院请来却迟迟未到的司徒贡。他不来,果真这事就议不成,让众人好等,不知该多得意着呢。
扫了一圈空缺的几位,除了木归尘那样辈分高又性情直怪的不肯来,其余多半是离宗参与诛魔了的。
……自从许之遥以魔教少教主的身份在寒脉崖伏罪遭刑后,清仪山也如愿换来了喘息的机会。
江清便借此缓解平复了那几场祸事之后其他门派和世家的施压和追责,稳住了宗门在正道的地位,也得以镇压了那些趁乱袭击小宗小派的魔修。
有楚云裳为首的部分长老的暗中支持,总算派遣出了诛魔的队伍。
其实本意本就不完全是为了铲除魔教,只是想以此缓解宗门之内的紧张和矛盾,也是为了拖延司徒贡强行夺权的时机。
楚长老亦曾私下请见过他,出言相劝,江清又何尝不知,此时唯有借诛魔之由,名正言顺地收回旁落在各长老和司徒贡手中的实权,稳下宗主之位,再徐徐弥补从前所犯之失职,才是上策。
可……他无心也无颜再守着这名位。
将错就错地与落入魔域的妄齐相决裂,将错就错地答应下这他明明不愿也无能承担的宗主之职,又将错就错地逼死那夫妻俩唯一留下的血脉妄无心……
他以为这样昧着本心,做他该做的事,就是顺应了天命。
他以为自己已经为护住这清仪山,护住这脉脉相承的“道”,牺牲了一切。
可是不对。
他想安稳守住的全部,如今却在他手中败坏,甚至分崩离析。
要承认过去四十余年所苦苦支撑的全都是错的,江清绝不肯,何况也为时太晚。
把宗主令交给胞妹长安和楚长老,已经是他做出的最大让步——他固执坚守的一切观念就是这么告诉他的。
思绪未定之时,身侧站着的陈辞辛却低声提醒:“师父。”
江清闻言,终于抬眼朝议事堂的正门看去。
大步踏门而入的,正是那意气风发的司徒贡。
“诸位见谅,门中有事耽误,实在是来迟了!”
话音打破了堂内的沉闷氛围,有与司徒贡交好的,已经换了笑脸朝他拱了拱手,其余大多长老则面无表情,看不出明显态度。
江长安不觉攥紧手掌,与身旁的楚云裳对视了一眼。
司徒贡面上笑着,余光却扫了一圈堂内众人,及至走到座位旁,才朝江清略微行了一礼,甩袖入座。
“司徒长老既然来了,不如直说将我们请来是为了何事。”
金长老双臂环抱在胸前,主动先发了话。
“呵呵,诸位稍安勿躁。”
司徒贡颜色和善,却是笑里藏刀。
“此次将各位长老和弟子请来,其实是为了那宗门诛魔之事。”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张灵力尚未散尽的传音符,当着众人的面打开,又传与大家相看。
“诸位可知,就在半月之前,我宗派出的八位长老,近千的杰出弟子,已经与那魔道邪修交锋了一回?”
此符一出,诸长老便神色各异,江长安和楚云裳更是盯了过来,确认符正是离宗的一位长老所书后,便俨然意识到只怕那诛魔的队伍,恐怕也有司徒贡的党羽在其中。
“可谁知结果,却是我宗众多修士,竟没能敌过那些本已不比当年的魔教教徒,只不过试探一战,就折损了十多名内院弟子!”
他冷哼一声,脸色也似乎沉了下来。
“什么?!”
江长安一时震诧,夺过楚云裳手中的信符,反复查看,其余几位长老也纷纷惊疑不定,显然都不能相信会是这个结果。
惟有楚云裳最为稳重些,冷眼盯住司徒贡,察觉出他话里故意有所遮掩,不可全信,甚至更有可能的是这场失利根本就是此人背后操纵而来的。
宗主江清也皱起眉来,魔教的底细,整个清仪山内他再清楚不过,纵有十多年未曾与其正面交战过,亦绝无可能发展到初战便让正道陷入劣势的程度。
想到这,也同样面色愈冷。
不论怎么说,派遣诛魔的队伍受阻,只会与当初做下这个决定时的本意背道而驰,反过来加重宗门内要承受的压力,劣势拖得越久,恐怕对司徒贡反倒越有利。
“可那些魔修是凭什么挡住我们百千余正道修士?”
已有长老仍不愿相信地提出了质疑。
这一问正中下怀,司徒贡顺势扫了一眼众人,言之凿凿。
“凭什么?哼,凭的就是那叛徒妄齐留在魔域的邪术,七魄阵!”
他话音在堂中回荡,江清略微一僵,袖下五指攥入掌心。
“……你说的是妄齐亲手布下的那几座七魄阵?”
楚云裳沉默片刻,问出了关键。
那几座原初七魄阵的布法和用途,早已在当年的诛魔之战后就无人再知晓,后来再出现过的类似的阵法,都是由某人在那阵法的原型上改造过的。
致使魏家灭门惨案的那座七魄阵她亦曾研究过,和原阵不只是规模上的区别,布阵之法也有诸多差异。
只是先前查出的几座原阵,先前宗门分明已经派弟子前去摧毁过。
倘若真有人能将其修复,岂不是意味着……
“楚长老说得不错,正是当年邪道妄齐亲手发动了血祸的七魄阵!”
司徒贡目露凶光,却又很快藏了下来。
“那时就差一步,我正道就能彻底根除整个魔教!那魔障已被逼入绝路,将死之人,竟还敢丧心病狂召起那邪阵,我宗无数精英修士,就是战死在那一祸中!”
“……够了。”
江清被触及隐痛,出言制止。
司徒贡不但不停,反倒冷笑起来。
“宗主是忘了不成?你我二人之师,清仪山的上任宗主,还有昔日那么多同窗师友,可都是被那欺师灭祖之徒亲手杀害的!他是罪该万死!!”
“够了!!”
江清也勃然震怒,喝了一声,内力汹涌而出,威压满堂,各长老桌上的茶盏应声而碎,众人刹那间同时静了下来。
惟有司徒贡面色不改,无所忌惮,扯了个假笑,依旧坐在原位。
立在堂中的那些亲传弟子对当年的事了解不深,此刻也被震慑住,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
江长安只觉可笑,正要出言,却被楚云裳按住了手,先发了话。
“司徒长老,所以说起这些,是为何意?”
话题被带了回来,氛围稍有缓解。
司徒贡棋胜一招,气焰愈盛。
“诸位皆知,当年的清仪山,可正是鼎盛之时,尚且在那七魄阵下牺牲惨重才得以将魔教镇压。诛魔一战之后,却亦是元气大伤,至今未及当时辉煌。长老们可曾想过,倘若七魄阵再掀起场灾祸,我等要依何应对?”
此话一出,无人能回,座下依稀开始低声私语。
司徒贡深藏着眸中的满意之色,旁观着各人面上的迟疑和忧虑。
江长安隐隐察觉到他多半又是在谋划什么,心中渐燃起怒火,几乎克制不住。
“司徒长老此言不虚,清仪山即便不弱当年,也经不起那时一样的灾祸。”
已经有素来支持他的长老开始出声。
“究竟是何人修那伤天害理的魔阵,当遭天谴,只是可有应对之法?”
司徒贡见火候已到,这才不急不缓地徐徐开口。
“若说应对之法,也并非完全没有,众长老可愿听我一言?”
堂中又静下来,大多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这才教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那七魄阵说来奇诡,可依我之见,到底也不过是道运灵转气的阵术。既然是那阵中魔气甚强,毁坏两力平衡,我等为何不借此原理,以正道灵气压之?”
江长安闻言,冷嗤一声。
“说得好听,那七魄阵座座都是依地而建,必然是选在两气至为浓郁之处,以人之力,如何抗衡天地之气?!”
她话音未落,司徒贡那一双浊眸却似笑非笑地盯了过来。
“江长老,寻常修士的灵气,自是无从抗衡,若是以人数图之,只怕又要牺牲无数修士。可倘若,我说的这一人之力,是足以媲美天地的呢?”
众长老面面相觑,彼此议论起来,江长安的疑心也愈演愈烈。
司徒贡却是拂袖一笑。
“诸位不知也是寻常,毕竟那人神之脉,万中无一,何况又不易察觉。不过,若是幸得唤醒,那这集了天地之华,至纯至净,至精至深的灵脉之气,如何压制不了小小一阵?”
堂中众人闻言皆是愣怔,不解他此言何意。
江长安更是忍无可忍,拍座而起,怒不可遏。
“司徒小儿,你到底又想做什么?!”
“江长老,且稍安勿躁。”
司徒贡并未被她的话激怒,反倒坐得安稳,面上含笑,极为从容。
“说来也巧,我要请的,就是江长老的门下爱徒,寒脉崖的那位——魏家魏子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