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漫长的隆冬衬得今年的春光格外短暂。
天亮的很早,晨辉洒入院中时,投下片片明暗交错的竹影。
竹林深处,依旧是一张石案,小炉上温着一壶酒,酒香飘散在林中,案边的女子一袭浅衫,眉眼温婉如故,落笔轻而从容,鹅黄细纸便染上了纤细流畅的墨色线条。
才画了没多久,小路间有脚步声渐渐靠近。
“琼玉师姐。”
闻得这声轻唤,她笔下微微一顿,墨色晕开,似有些愣神,终于抬眼看去。
原来是万福。
“我刚从外院回来,就顺路把画符堂的材料给师姐送来。”
半个多月不见,万福又清瘦了些,背上负着一柄剑,腼腆地笑了笑,把几个储物戒交过。
琼玉清楚其中缘由,没有追究为什么送材料的任务会交到她手上,只问道:“最近在内门还好吗?”
“嗯……也还是那样吧。”
万福面露些许苦恼,却又很快不放在心上。
“反正那些家伙本来就很讨厌,我不搭理他们,长老们对我公平,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欺负我。”
琼玉安静地听着,末了,才轻叹了一声:“那样就好。”
院外却在这时传来了动静。
料到是什么人又来了,琼玉默然片刻,终于还是起身迎去。
堂门外是几个压低了声音互相推诿抱怨的弟子。
“不是说好了你去?要几张符纸作样而已,别磨蹭。”
那被推着的弟子也很是不满。
“别人就罢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画符堂里的是……”
他话未说完,却忽然瞥见不知何时迎出来的琼玉,顿时变了脸色,神情有些僵硬。
“琼师姐……”
几个同来之人也互相看了眼,这才行了礼。
琼玉神色平静,也不多问,给了这些人一个台阶下:“你们要的,可是这几张符?”
那弟子一愣,倒也接过符,看了几眼,果然是他们在寻的几张。
于是面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尴尬地赔了笑:“正是,我等先谢过师姐了。”
说着,便彼此埋怨着,又向琼玉行了一礼,匆匆告辞。
琼玉并不阻拦,只是看着,跟出来的万福却不满地替她抱起不平。
“这些家伙!”
琼玉一时莞尔,摇了摇头。
“无妨,只是可惜了画符堂的清静。”
符毕竟是消耗之物,自诛魔事起,门中许多资源便都调用起来。
画符堂虽不比百锻房和灵药圃,自然也是躲不过的,只是每每愿意来此的弟子总是神情微妙。
原因无他,不过是守着这画符堂的琼玉,是那曾混入宗门的魔教少教主鲜有的亲近交好之人。
寒脉崖之刑后,她和万福多少也受了些盘查,众人逼问之时,俩人都没有否认,所以虽未曾被查出什么嫌疑,也难免会招些异样目光。
好在有江长安暗中相护,一直便安然无事。
故而也婉拒了搬往清风院居住的事。
“琼玉师姐,时候不早,我今日还有晨课,得先走了。”
万福说着,又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对了,师姐要是缺了什么材料,便传音给我,等我休沐之时就直接带来画符堂。”
她还是跟以前一样颇有侠心,琼玉也不觉笑了笑。
“如此,多谢万福师妹了。”
万福有些不好意思,耳尖微红地摆了摆手,这才行了礼,告了辞去。
琼玉依旧站在原地,许久,才眉眼微低,打算转身回院。
耳畔却在这时传来极其细小的一声轻鸣。
她顿了顿,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下意识抬头顺着声音望去。
冒出墙头的新绿色枝丫上,却不知何时停了只模样奇怪的黑鸟。
格外眼熟,分明是曾在哪里见过的。
琼玉一时难以置信,几乎觉得是晃了眼,然而下一刻,那黑鸟已经扑了扑翅膀,主动飞起,乖顺地落在她手上,又啄啄身上的羽毛,这才歪头对视过来,似通人性。
接触的瞬间,便果然感受到那股独特又浓郁的灵力,琼玉微微僵住,不自觉地,伸手解下黑鸟足上的那枚还泛着微光的戒指。
里面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多留,像是其主存了几分稍显恶劣的玩心一般,故意要教她期待落空。
琼玉并不为此有所生气,只是又怔了怔,垂下眸子,取出那戒中仅有之物,用指腹轻轻摩挲着。
一段细细衔成的柳环儿,叶色青嫩,是初出的新芽。
那日的漫天飞雪明明早已消融化尽,原本立下的约定,却晚到了将近四个月,姗姗来迟,然后终于——
编好了送在她的手中。
她已等了太久。
……
清风卷入清风院,江长安坐在案边,执笔思酌着该如何回复这几封附属宗门门主传来的信符。
到底还是不善于处理这些事,苦想半天,终于放弃,不满地看向对面的人。
“哎,你说话啊,这信我怎么回合适?”
楚云裳不咸不淡地瞄了她一眼,继续斟着手中的茶。
“你自己想就是。”
江长安闻言,一时语塞,瞪直了眼,却又很快泄了气。
“云裳,不要这样,我能信的只有你了。”
她又说这种话。
楚云裳嘴角有些僵,微微抽了抽,才放下茶盏,回道:“我怎样?这些附属宗门无非是不想重蹈覆辙,再遭当年诛魔会时一般的祸事罢了,给他们吃颗定心丸就是,这也要问我?”
直言快语,甚至说不上和善,江长安的手不自在地顿了顿,“哦”了一声,没再顶嘴。
落笔写着回信,房间内气氛沉沉,只有纸张翻动和瓷盖轻碰到杯壁的细微声响。
直到一阵小心的敲门声打破了这般沉寂。
“进来吧。”
江长安稍微松了口气,提起嗓音回应门外的人,眼睛却趁机觑了觑楚云裳的神色。
推门而入的是院中的春儿,看样子是有事相报。
“江长老,楚长老,外面有护宗众的弟子等着求见。”
江长安顿时皱了皱眉,可看楚云裳并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只好向春儿回道:“让他进来吧。”
春儿闻言便下去了,没一会儿,果然领来了那求见的弟子。
那弟子见楚云裳也在此处,便也有样地向二人行了礼,递上封符信。
“司徒长老嘱咐弟子给诸位长老传个消息,烦请两位长老相阅。”
江长安面无表情地接过信,余光瞥了眼那弟子腰间佩的金丝穗。
司徒贡野心毕露,早已在所谓的护宗众内新设了等阶。
如今不用传音符,反倒叫等阶极高的金丝穗弟子来传消息,谁知道又在打什么主意。
随口敷衍答应着,便让春儿送下,这才打量了两眼信封,冷哼一声拆开。
一番粗略读下,心头顿时生起火来,把信朝桌上一丢,却忽然对上楚云裳淡然的眸子,便又熄了火,讪讪抱怨着主动向她找话。
“这司徒贡,居然装也不装了,越过清风院和宗主,想直接以护宗众的名义召集各长老执事和门内亲传弟子议事。”
她在这边说,楚云裳却半点反应也不给,照旧在那抿着小半盏茶。
“……”
江长安自觉难堪,想要作恼,还是无奈软了下来。
“云裳,你看我们是去还是不去?”
谁知楚云裳只冷笑了一声,并不领情:“问我做甚?你不是很有主意吗?”
“楚云裳!”江长安忍无可忍,说出来的话却不硬气,“你饶我一回能怎样!不就是那日会见了一次外宗门主没跟你说吗?”
“你说得倒是轻巧!”楚云裳见她吵起来,也一样来了火气,“江长安,那人可是和司徒贡有过交道,谁给你的胆量私自一人出宗赴约?”
“我……”
江长安已经自知理亏,只是嘴硬不肯认。
“那又怎么样……我也是心急想从他那早些取来先前司徒贡为非作歹的证据,我不去,换别人去也只会更危险,而且宗主令在我身上,他不敢乱来的。”
见楚云裳依旧不愿原谅,只好又软了下来,眸色黯淡了些。
“云裳,我不是不知你担心我,只是司徒贡如今下手狠快,有些事我少不得要亲力亲为,这时候还思酌着一点风险也不冒的话,又谈何弥补从前的亏欠?”
听她吐露真心,楚云裳脸上的冷意也终于挂不住了。
那件事发生后,江长安其实就渐渐转了性,她所做的每一点悔过和挽救,楚云裳看在眼里,甚至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久没再说过她“幼稚”了。
愧疚会让人痛苦,却也能教人清醒,只是有时未免太过沉重。
“呵,你可用不着我担心。”
虽然这么说着,楚云裳终于还是让了一步,睨了过来。
“所以呢,你是取到了什么要紧证据?”
江长安刚打起些精神,被这样一问,又有些愁了。
“有倒是有,只是还和手头的那些一样,总没法指证是司徒贡干的。”
先前的晚宴下毒,弟子居布的邪阵,还有魏家遭屠之灾,甚至很多年前招致那场诛魔会的几番殃事,但凡有可能指向司徒贡的,都已经彻底翻出来重查了一遍。
带着怀疑再查一番,果然真的寻出了不少猫腻。
可根本不够,司徒贡何等谨慎,许多证据本就已经被故意销毁过,加上过去了不少时间,哪怕费尽心思挖掘线索,也总是查着查着就断了。
甚至翻查魏家当年灭门之祸时,几乎可以肯定那事必然有他们所谓的正道之人参与其中。
然而,没有关键的证据,也就指认不出真凶,哪怕发现和掌握的罪行足以教任何人落得罪不容诛,也没有办法真正伤到司徒贡一分一毫。
于是就这样陷入了僵局。
“至少尚有头绪,还是应该继续查下去。”
楚云裳略微思索片刻,又把话带回。
“还有眼下这场他召集众长老和亲传弟子的议事,我二人恐怕也不得不去。”
竭尽所能调查真相只不过是一方面。
另一方面,还是要分出精力来制衡和拖延司徒贡对整个清仪山的步步蚕食。
尽管两人已经从江清手中接管了清风院的实权,却为时太晚,护宗众的根已经扎到了宗门内的每一个角落,只差一个契机,也许就会掀翻一切。
这场议事,多半就是司徒贡对内门最核心一批人明晃晃的试探。
若是一个不小心,就会替他铸成夺取宗主之位的最后一层台阶。
江长安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想也是,只怕这次,没那么容易对付过去。”
二人思及至此,相视无言。
直到敲门声又在这时传来。
江长安愣了愣,抬头看清来者,终于难得勾起点笑意来。
“玉儿,先进来便是。”
琼玉迈入门来,见了师父与楚长老,自是上前行了礼,这才垂眸,温声相求。
“师父,徒儿可否请入寒脉崖,见魏师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