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几乎所有的阵法一样,七魄阵也有缺陷。
这座仿照着人之七情而设出的阵法,蕴藏着的就是妄齐经年累月下来凝聚而出的所谓“魔之道”。
修士修道,讲求的是纯粹的道心,摒弃杂念,顺应天命。
可魔道不同,因欲而起,也因欲离道。
七魄阵依靠着七根阵柱,汇集气力聚于阵眼,效仿的便是人为七情铸成魔心。
肯入魔修的,多半都是心有执念,有这些执念在,修为也比常人快上许多。
只是成也多情,败也多情。
七魄阵固然有着极其可怖的聚灵效率,可与之对应的,是其内部的极度脆弱,一旦某根阵柱损毁,便会引起整个阵的失衡,甚至反噬阵眼之人。
当时的许之遥,就是借着这一点,没有直击阵眼,而是摧毁了其中一座魔柱,若不是幽玄影切断及时,就不只是经脉内丹受损那么简单的结局了。
“小教主,我的意思是,想拆毁那两人的联手,不一定要从幽玄影下手,不如反其道而行,先解决了他倚仗的司徒贡。”
郁惊雁笑着揭露了谜底。
“那司徒贡既然不以幽玄影为威胁,反倒这样助幽玄影处处想拿捏我,我若是不配合他,岂不是白费了他一番好意?”
许之遥愣了愣,终于慢慢反应过来。
司徒贡之所以敢不将魔教放在眼里,未尝不是靠利用着郁惊雁和幽玄影的相互制衡。
郁惊雁就是要借着这点反将一军。
所以在七魄阵这个最大的筹码出现后,她竟直言可以让顾景陵那个曾害了一城无辜性命的人来试阵。
根本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恐吓那群修士,只是在向司徒贡施压─
她郁惊雁是没有底线的,被逼得狠了,也许真的就会干脆放弃多年积聚下来的一切,转而选择顺服幽玄影,司徒贡不可能想不到这样对自己百弊无一利。
纵然未必真是那个打算,可只要司徒贡琢磨出一丁点威胁的意味来,凭他那多疑的性子,就已经没可能再回全心全意地回应幽玄影的求助。
他不会把赌注压在一个吃不准的人身上,反正郁惊雁决定自己是不是被压制得“过分”是她自己说了算的,也许只要一个不痛快,就会回过来把七魄阵交给幽玄影,趁着清仪山尚在动荡的时候,反戈一击。
主动权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抓回了手中。
不过只是这样,也不足以动摇司徒贡的根基。除非……
许之遥眸子轻颤了颤,好像忽而想起了什么。
“难道你……”
话没问出口,申兰志已经去而复返地闯进了院子。
“郁护法,少教主,差不多都放出去了!”他赶过来,挠了挠头,再问,“那几个脑袋不清醒和伤了的,也现在一起放了?”
“哦,留着有什么用不成?”
郁惊雁抬眼看来,不答反问。
申兰志一想也是,正要去办,谁知又被叫住。
“等、等一下。”
许之遥开口,又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放不下心底刻意不去在意的那件事。
“我有清仪山的事想要问他……”
“哼?”
她的表现太过明显,郁惊雁顿时便有所察觉,微眯着眼盯了过来。
可是,这是被困在魔域那么久以来,第一次有机会能探问到清仪山的消息。
谁知道会不会就是最后一次机会?
哪怕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真的再也什么都做不了,哪怕知道想要死心地留在魔域最好的选择就是不要去问,可只要起了那个念头,她也还是——
许之遥默默低下头,避开郁惊雁的视线,却没有收回自己的请求。
郁惊雁只是笑了一声,辨不出是喜是怒。
申兰志虽觉二人奇怪,好在没有多问,道:“问是能问,不过谁知道那几个是不是被熏坏了脑子。”
说着,便领了路,许之遥同样拖着步子跟了过去。
屋内不甚明亮,只有几个修士躲在一起,宗服已经脏得灰扑扑的了,颇有些狼狈。
申兰志上前,拖拽着把人一个个提起来,这些修士的修为低了些,那日为了确保能一网打尽,毒香下得稍重了,有几个直到今天也还没完全恢复。
除了这几个外……还有那日被许之遥刺下一刀的长明。
许之遥自己也不记得自己当时是怎么敢夺过那把刀了,也许是被在清仪山遭受的一切所改变,也许也有总被魔气侵染了心性的缘故,明明险些害了别人性命,也感受不到什么悔恨或愧疚,只是麻木。
她说不定是要变成恶鬼了,刚好与脸上这张面具相衬。
但愿是恶鬼!可她又偏偏不是,恶鬼怎么会有放不下的人,怎么会在面对这些所谓“阶下囚”之时,还怯懦地微微发着抖,不敢上前?
“她问什么你们就老实回答,答完了就放你们走,知道吗?!”
申兰志瞪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弟子们。
许之遥还是会不自觉地害怕他们,明明动手的不完全是这些人,却感到身上留下的暗伤和残缺都在隐隐作痛。
她不敢靠近,可几个修士纷纷向她投来有些卑微的期盼目光,连被她所伤的长明,都挫了傲气,指望着她能问些无关紧要的,便放他们离开。
于是许之遥颤得更厉害了,这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好要问什么。
能问什么?以什么资格来问?
问到了好消息,自己就能好过些吗?
问到了坏消息,她又要怎么去接受?
她早已再没了回去的可能,一身伤残,甚至连自己还活着的事都不能让她在意的人知道。
那还有什么好问的。
何况也没有问的勇气。
“不用了……你们走吧。”
许之遥终于死了心,宁愿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那几个她昔日的同门面面相觑一阵,直至互相确认了她说的是让他们走,这才慌忙想赶紧离开。
只有长明愣怔了一瞬,却不意望见了那双露在面具之外的桃花眼。
虽然黯淡无光,可……格外眼熟。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惊诧万分,大叫了起来。
“是你!是你!!”
这一叫吓到了拉着他的几个修士,连忙看向许之遥,却见她也是目露疑惑,只当是长明又生了幻觉,唯恐他把人惹怒,便点了穴将他弄晕过去,匆匆拖着离开了。
申兰志怕这几人还会搞什么小动作,一边骂着一边跟了出去。
房内安静了些,郁惊雁歪在墙边,笑意盈盈地旁观了很久。
许之遥只是摘下脸上的面具,拿在手里擦了擦,默默看了一会,还是重新戴上。
“要不还是回镇上吧,你的毒还没压下去。”
郁惊雁闻言,也不着急,扬了扬眉,有意试探。
“难得出来一趟,不想再留两天?”
许之遥没有回话,摇了摇头。
有这些时间,还不如回去找出修复七魄阵的方法。
于是沉默着朝外走去。
天晴朗得过分,好奇怪,难道外面的天气总是这么明媚?
她没有多少印象,只是知道属于她的春天已经不再了,甚至有些讨厌起这不合时宜的温和晴光。
讨厌。就像她也总在不合时宜的时间做了些不合时宜的事,偏偏那么巧合,阴差阳争地把她带到最坏的结局。
每一步都已经尽可能努力和认真地去做了,落得这般,命也未免也太过不公。
说不出有什么后悔,只是每每想起,仍旧觉得胸口苦闷得教人透不过气来。
“我看,时候也差不多了。”
郁惊雁却轻笑了一声,在旁边冷不丁说了一句,没头没尾,漫不经心像是说起一件很正常的小事。
许之遥不明所以,却还是顺从地没有多问。
“哎呀,我又觉得你这么听话好像也挺没意思的,怎么办?”
郁惊雁故作遗憾,眼底的笑意却衬得她的遗憾格外轻快愉悦。
许之遥没有回答的精力,任由这人拿自己取乐。
郁惊雁浑然不理会她的神色,故意凑上来。
“不过小教主,乖点也好,不然要是把魔域交给之前那个你,说不定又要作出什么妖法来。”
“……?”
许之遥没听明白,直觉她话里有话,狐疑又不安地看了过来。
“你……什么意思?”
偏偏郁惊雁又不说了,好整以暇地笑着。
许之遥心头一跳,隐隐有了猜想,怎肯轻易被她糊弄过,追问起来。
“你之前……”
话未说完,却又被人打断。
“总算都完事了!一群臭修士,真是欠教训。”
申兰志骂骂咧咧地往回赶,这才见二人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
“啊,郁护法和少教主,我都处理好了,现在要回镇上吗?”
虽说处理好,还是要设法在这云石村布下些防备的阵,这里毕竟是正魔两道交界之地,如今形势特殊,等到把村民们送回来,以后也难说会不会再无端收了牵扯。
这些事他都还算得心应手,不消担心。
“走吧,小教主。”
郁惊雁笑眯眯地朝许之遥勾了勾手指,示意她过来。
“这么好奇的话,等回忘忧镇后,我自会把你该做的事情交待清楚,好不好?”
语气中又暗藏了几分存心诱蛊的意味。
自从吃定了她已无处可去只能死心留在魔域后,郁惊雁就很少再用这种语气来欺哄她,表面含笑实则威胁或是蓄意招惹挖苦她来取乐的情况才更常见。
许之遥觉察出反常。
村间吹起了徐徐东风,温和又延绵,好像也在暗示着她几个月来近乎沉沦和死寂的平静,就要在这时被吹开了。
她一点都不知道这阵东风之后缀着的是什么。
可还是鬼使神差地,不自觉迈出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