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之遥比魏子霜想的要“傻”。
今天是第六天,天空阴沉沉的,似是要下雨。只是与还被锁在三思房的她无关。
又抄完了一遍门规,手都酸的发疼,趁休息的功夫又数了一次——四百三十二遍,一半都还没到。
其实门规不过一百字有余,可这毛笔属实难用,身子又实在虚弱,经不起久坐。不过即使换个人来,日夜不停,恐怕也赶不完这一千遍。
仔细看看,最后写得这几张都要辨不出字形了。
她懊恼地想把这几张揉烂扔掉,可一想到才抄了这么点,又打消了这想法。
这几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抄门规。手疼眼酸还好,精神上的折磨才更难堪。再关下去她怕是要发疯。
而且这下真的要被打发去扫厕所了。
这时传来敲门声。
“许师妹。”是李耀宗附在门边说话。
许之遥闷声不搭理,李耀宗以为她没听到,又唤了一遍。
“李师兄,我不会道歉的。”许之遥只好回了一声。
这几天外院和她相处的还算好的几个弟子,总是偷偷跑来劝她认个错,也许管事会饶过她。
起初还会愤然争辩,被关了这些天后,满心的火气也被浇灭了,想着他们也是好心来劝,何况又不是他们的错,于是语气也缓和了不少。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铁了心、固执地不肯认错道歉。
有时抄累了,也会觉得这样执拗究竟图什么,可一想到若是自己认错,岂不是等同于认为那两人说的是对的,和她们一道欺负起魏子霜了吗?于是又坚定了绝不认错的决心。
她还是计较于魏子霜说的那番话,可这是两码事。
“哎呦不是,是掌事等会要喊你过去。”李耀宗有些无奈,但还是提前给她透了个信。
正说着,果然门外又有另一个弟子的声音传来:“李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说着,他一边开门,一边道:“许师妹,掌门让我带你过去。”
外面的风终于吹进了这个要把许之遥给闷坏了的屋子。
可许之遥苦着脸,道:“这不才刚六天吗,为什么提前了?”
她不是不想出去,可是门规没抄完,却让她出去了,难道那厕所就这么急着扫吗?
“我也不知是什么事。”那弟子挠了挠头,看起来很为难。
“兴许是掌事回心转意了,总之你先过去吧。”李耀宗又劝道。
许之遥才不信,可除了跟过去以外,也没有别的办法,于是拾掇拾掇桌上的几百遍门规,赴死一般地昂首踏出了三思房的门。
出来后,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先跑回去,简单梳洗了一下,直至看起来没那么不妥了,这才满意了些。
几乎一点也没反思。
进了管事堂,只有外门总管事鲁正在案前提笔记事,身旁就两个小弟子守着,堂内安静得有些压抑。
许之遥的差事早被夺了,故而现在也不再归杨管事管了。那日下令将她关起来的,正是这个总管事。
把许之遥带进来的那名弟子怕得很,只说了一声人到了,便畏畏缩缩地退了出去。
许之遥心中不服,也不行礼,也不吭声,只是笔直地站着,虽然眼神坚定,面容比起几天前来却消瘦苍白了许多,像个打了败仗却不肯投降的壮士——反正她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门规抄完了?”鲁正存心冷落了她很久,这才不急不缓地问道。
“没。”许之遥竟然答得理直气壮,只差把抗议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鲁正笔下一顿,抬眼不悦地瞄了下许之遥,仿佛是没料到她会这样回答,冷笑道:“哼,好硬的脊梁!礼数也不懂吗?”
许之遥闷了一肚子气,又只好受着,弯身行了礼。因为并非心悦诚服的缘故,这礼也行的不太像话。
“果然还是罚的轻了!”鲁正冷哼一声,把笔摔到了桌子上,“该让你跪在院子里把这一千遍门规抄完!”
许之遥听到这话,桃花眼都瞪得圆圆的,可是敢怒不敢言,只怕再激下去真让她跪着把门规给抄完了。
鲁正余气未消,嫌憎地打量了她两眼,想起把她喊来的原因,到底还是有所顾忌,于是又哼了一声,道:“到杨利那取了东西,去一趟内门。”
“什么?”许之遥一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得出了结论,她被提前一天放出来果然是有原因的!
可是是什么原因?去内门?难道是白玉燕和吴青青那两个家伙想直接教训她不成?还是自己惹得事竟然惊动了内门的长老,商量着要再罚她一次?
被关了这么多天,她总没法往好处想。
“让你去就去,愣着干嘛!”鲁正又一拍桌子。
许之遥哪里敢再多违抗一句,虽不情愿,只好领命去了。
鲁正越看她越不顺眼,总也不懂那亲传弟子为何非指名道姓地让这一点礼数也不讲的许之遥去。
那两个大小姐家里背景厚,在内门也有长老做靠山,他惹不起,可又来了个亲传弟子,还是副宗主门下的,一样惹不起——偏生还都是冲着这许之遥来,可见这许之遥不愧是个惹事精!
这回事若过去了,别说是扫茅厕了,清仪山外门,连她的容身之地也不能有!
想到这,鲁掌事再度哼了一声,重新拿起笔,处理起自己的事来。
许之遥出了门,却并没有松一口气,李耀宗和喜儿、万福也凑上来左问一句右问一句,她自己也说不清,只好把派她去内门跑一趟的事说了。
眼见着天气阴沉沉的很不好,她有点心急,便先让几人放宽心,自己先去了杨利掌事那儿。
杨利本是在记账,见许之遥来了,只是古怪地瞄了她一眼,就把一个布袋交给了她,东西不多,并不值得用储物戒装,若不是被催着送去,本也犯不着专门跑这一趟。
他不与许之遥说什么闲话,只是论事道:“这些,送去内院画符堂,都是纸墨,仔细别沾了水!”
啊,画符堂。
许之遥原本愁闷的心倏然明朗了一些——原来是琼玉帮了她。
她知道琼玉是个极温婉柔善的,却没想到连自己这样一个交往还不算很深的外门弟子也会被留心。
真不愧是以后能和魏子霜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大冰块交上朋友的人。
魏子霜么……许之遥心一横,赌气般不去想她。
接过了布袋,便出了堂门。
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中闷闷的,许之遥的心却很畅快。
李耀宗和喜儿万福正守在门前呢,见她出来,连忙迎了上去,给她递了伞。
“我没事,只是要去内门送个东西而已。”许之遥接过伞,笑着安抚他们。
“没有为难你就好。”李耀宗也放心了些。
喜儿看了一眼天色,已经快到中午了,担忧道:“这个时辰,连晌饭也要错过了。”
万福则颇为侠气地拍拍自己胸脯,道:“许师妹,你放心去,我给你留着饭。”
“好,我会早点回来的。”许之遥答应着,撑开伞,便向内院走去。
她很感谢这群外院的伙伴——当然也要去谢一谢琼玉。
这是入春以来下得最快意的一场雨,不似往常那几场缠缠绵绵的毛毛细雨,雨水落得很轻快,像许之遥的步伐。
好久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了,她几乎能嗅到四处弥漫着的花香、草香、甚至泥土也是淡淡的香气。
不过要小心不要让雨水打到布袋上。她干脆把布袋抱在了怀里,护着它往前走。
一切都很静好——直到一声惊呼像尖刀一般划开了这片静好。
“——姓许的!”白玉燕总是一惊一乍的。
许之遥不悦地看了一眼,她这声惊呼一下吸引了同样刚散学、准备去休息的同门的视线。有好事的已经驻足下来旁观了。
“你竟然还能踏进这内门!”白玉燕又惊又气。
吴青青虽不像她这样大呼小叫的,面色亦是不快。
许之遥哪里想搭理,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走。
“站住!”白玉燕见自己被无视了,顿觉受辱,可许之遥仍像是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
她平日里娇纵惯了,哪里受得了这气,快步追了上来,甚至因为赶不上还用了点轻功,落地时伞上的水溅到许之遥身上。
去路忽然被拦,甚至是不惜用轻功,许之遥心脏顿时因为惊惧而跳个不停,面上却不肯示弱,挺直脖子,桃花眼也睁得圆圆的:“怎么,你要打人?!”
这副样子并不很像、却仍让白玉燕想起了那个魏子霜,心头火气更甚,一挥手,猛地打掉了许之遥手里的伞,扬起下巴厉声道:“一个外门混饭的,打了又能如何?”
许之遥又惊又怒,可分明感到这一下是带着内力的,真要冲突起来,她肯定打不过,于是强忍了气,护着布袋,只顾捡伞。
白玉燕丝毫不饶人,轻蔑地一脚踢开了伞。
许之遥捏紧拳头,忍无可忍,站起身,冷笑:“活了十几年,学了半瓶子晃荡的功夫,就只会欺负人?”
这几乎要打起来的样子让气氛变得焦灼极了,许多弟子也不散开,直围了过来,议论纷纷,却无人敢上前,只是看戏。
彼时,魏子霜刚从学堂出来,才走了不远,只见那边乌泱泱围了一群弟子,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她并不感兴趣,正想离开,却隐约听见许之遥带着怒意的声音,脚下一顿。
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了一般,无数思绪一闪而过。
她被放出来了,她怎么又来了内门,又是怎么再次被那两人缠上,这次会被怎样为难……
可魏子霜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闭上眼,复又睁开,神色如常,压低了伞,重新迈步离开。
然而——“啪”,一道清脆又响亮的巴掌声。
世界安静下来。只有白玉燕洋洋得意、一刻未消停的羞辱声依旧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