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节。
若有似无的雨滴混在蒙蒙雾气里,裹挟着山地特有的微凉湿气。这鬼天气别说人,狗都不愿意出门。柳宅的石砖地面却是泥泞不堪,遍布来往的脚印。
正厅里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挥着帕子正在高声说笑。要不是四处挂满的白绫,真让人以为进了秦楼楚馆。
柳家当家的柳庆云上个月骤然去世,灵堂前摆放着石匠柳庆云的牌位,地下一口开着的棺椁——却是空的。
说笑女子其中之一是当地见钱眼开手段犀利的媒婆沈三娘。她刚才看天色不早,已把大门关上摆好了“闭门谢客”的牌子,一转头便回来跟主座上的另一个女人赵家母邀功:“哎呦累死个人!我都想进那口空棺材里躺着,今天来的,也有百十来个人吧?”
赵家母捏了捏手里的念珠,嗤笑:“百十来个穷鬼而已,你没看还有空着手来的?真是穷乡僻壤出刁民。”
柳石匠的尸身是在山里被发现的,仵作验尸说死因是心疾突发,柳石匠生前为人厚道,冒雨吊丧的人来了一波又一波,独女柳倾雪为此事哭得厥死过去。
沈三娘不慌不忙给赵家家母倒了茶,满脸堆笑,“他们怎么能跟您比,别污了您老人家的眼。”
“这倒霉日子也快见亮了,等那丫头一死,官府自然把柳家所有的家业都断给赵家,到时候,还不是全凭您处置?”
真是祸不单行,柳家的心疾还是个遗传病,柳姑娘病倒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柳家姑娘原本只是心脉孱弱,但如今受到巨大打击,血气上脑,大夫诊脉后称,柳姑娘恐怕活不过这几天。
可怜的柳家姑娘正躺在正厅旁偏房的硬板床上,只剩一口气。柳石匠已被下葬入土为安,那空着的棺椁正是给柳姑娘预备的。
但此刻,谁也没发现,本已神情涣散的柳倾雪竟忽然凝了神聚了气,缓缓睁开了双眼。
“唔。”另一边毫无察觉的赵家母喝过茶,心情好了不少。眼下的状况于她而言,真是想睡觉给个枕头。
柳庆云只有柳倾雪一个女儿,原本也是要招婿继承祖业的,他咽了气,柳家石匠铺子自然归了柳倾雪。现在柳倾雪同样心疾难治,也马上要咽气,但柳倾雪已经跟赵家的儿子订了亲,凭这层关系,象蚁村的那条山路就落不到别人头上。想到这,赵家母肚子里的算盘已打得啪啪响。
沈三娘累了一天,作为媒婆她这阵子没少跑前跑后,她指望着赵家母多给点跑腿费,自然要多献些殷勤。
“柳老头这傻人倒是有些傻福,偏偏官家指定了他来修山路!”
赵家母冷笑:“傻福有什么用?还不是个短命鬼。”赵家在村里的商铺不比他柳家强一百个去?能人也比他柳家多一百个去!
“可不是!”沈三娘似是想起了什么,说道:“当年柳家母死的时候,我费了多大劲,都没说动这老倔驴,短命鬼偏是要当一辈子鳏夫......幸亏他家的傻丫头听劝。”
沈三娘得意洋洋,又想自夸一遍已经夸过一百遍的功劳,忽然想起今天礼钱还没整理。
“我这就给您把今儿的礼过过数去。”
“我跟你一起去。”
赵家母忙不迭起身,生怕她一眼看不见被沈三娘顺走几个礼包。两人一起说笑着往东屋走去。
方才的话,已被旁屋直挺挺躺着的那个人一字不落听了个遍。
柳倾雪,一个在石雕工厂熬夜加班做工累到在车间睡着的社畜,一清醒就穿到了这个和她同名同姓的少女身上。
原主的零碎记忆涌现出来,柳倾雪思索了半晌,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
说话极其刻薄的赵家母,家中拥有本村最大的杂货商铺。赵家人傲慢跋扈,和柳家行事作风截然相反。
柳庆云善良热心肠,平日里就经常不收酬劳帮着村里修桥补路,最近这一年还经常带着些帮工们在象蚁山转悠,听说是想修条山路,方便村民上下山。
为这事儿,无利不早起的赵家人差点笑掉大牙。
本来两家是从来井水不犯河水的。
可一个多月前,有京城的官员来象蚁山,考查一番后,居然发布告定下让柳家去修连同象蚁山内外的一条山路。
消息一出,整个象蚁山都沸腾了。
柳家,这可不是就要发达了吗?
对于祖祖辈辈从事耕种的象蚁山村民,能接触到的最体面的身份,也就是像赵家那种本地土著大商户。就算赵家在京城也有一家商铺分店,但身为商户,子孙后辈也不能科考。
可因为这条被官家指定的山路,象蚁村的村民认为,柳家虽然是匠籍,但从此也算半个官家人了。即便不算山路的这层关系,近些年,新帝重视改革发展,国策更新,匠籍出身的进士,甚至朝廷内阁高官,都不在少数。入赘柳家继承石匠铺子,后代也是能当状元的。
布告一出,求亲的人越来越多,柳家石匠铺子生意也越发红火,十里八乡的名气远远超过原来的赵家。
赵家上下暗暗气个半死,他们不是没托人去县里找过衙门的人送礼想偷梁换柱,但县里的官老爷亲自摆手说这事是京城官员直接接手,推荐换人修路的事他可插不上手。
赵家思来想去,能做的也就是和柳家结亲了。
总之,柳石匠死后,赵家和媒婆沈三娘费尽心思终于哄得孤身一人的柳倾雪同意和赵家签下订婚书。
原主心疾发作,这不,还没等她凉,凭着签字画押的订亲书,赵家作为未婚夫家,已经迫不及待接手了柳家的一切。
哼,好个不要脸的极品夫家!
柳倾雪心中忿忿,睁开眼转过头。她注意到床边还有两个人,是柳家的内宅帮工张妈和她的小女儿,她俩正互相倚靠在柳倾雪的床榻边上,眼角都是红肿不堪。
张妈虽然和柳家是雇佣关系,但她从小看柳倾雪长大,柳倾雪心疾突发后,她顶住赵家母施加的所有压力,拼死也要守在柳宅送老东家父女最后一程。赵家也怕闹出人命不好听,这才没把她赶走。
“呀!”丫头小梨先发现了异样,赶紧拽了拽张妈:“娘,娘!你看,小姐......醒了!”
张妈转头望过来,没等柳倾雪冲她笑一笑,就“哇”一声哭起来。
“小姐你死不瞑目哇!我知道你为很么闭不上眼!苦命的小姐啊……”张妈嚎哭不止,小丫头扒住床榻,怯生生用帕子捂着脸跟着娘亲一起哭。
柳倾雪:“......”
“张妈,小梨,我还没死呢!”柳倾雪叹口气,自己坐了起来。她穿鞋下床先扶起张妈,又扶起小梨,然后让张妈和小梨好好看看自己。
“啊......”张妈仔细端详后,懵在那里,“小姐,你,你没事了?”
“嗯。”
张妈不敢相信:“来的大夫都说你......”
“唉,哭得太累,昏睡过去而已。”柳倾雪干脆后退一步,在她们俩面前转了一圈:“看,我真的没事。”
“之前爹爹给求了个土方治我的病,给这土方的道士说方子谁也不能告诉,服下药才能见效,所以我和爹爹谁都没说,其实我的心疾早就好了……你们别再担心了,嗯?”
柳倾雪知道解释再多都没有用,只好随便编了个借口。
“这真是.......”
张妈激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和小梨再次喜极而泣。柳倾雪心里倒有些五味杂陈,日后如果有办法让原主回来就好了,原主虽然没了爹娘,可还有其他真心关心她的人。
“你们先在这里歇会儿。”柳倾雪轻轻拍张妈和小梨的肩头,“我先去把坏人赶走。”
“等等,小姐!”张妈赶紧拉住她,虽然不知道小姐要做什么,但总觉得心里忐忑不安。
张妈往偏房的格子窗外瞧瞧,见赵家母和沈三娘不在待客厅后,才小心地压低嗓子说话:“她们手里头有摁了你手印的订婚书!”
“我知道。”
柳倾雪安慰道:“一会儿撕了那婚书就好。”
“啊?”张妈惶恐起来,以为柳倾雪要和她们动粗,紧张地直搓手,“这……”
“赵家掐着那张订婚书宝贝似的,还说要给官府看呢,小姐你可别和她们硬来。我去叫李正过来吧,他就在柴房干活。”李正和张妈是一家,也是柳石匠的帮工。
看张妈一付紧张兮兮的样子,柳倾雪悄悄笑道:“好,就听你的,不和她们硬来,但是等我喊人,你们再出来就好!”张妈无奈,只好应下。
柳倾雪自然不会真的和赵家母动手,不管在现代还是古代,柳倾雪都是遵纪守法的人。再说了,她现在的身份可是代表了整个儿柳家,柳庆云一生品性高洁,柳倾雪可不想让柳家跌份子。
她慢悠悠踱步迈入正厅,正碰上拎着钱袋子走来的沈三娘和赵家母。
沈三娘迎面看过去还以为眼花了。赵家母冷不丁抬头,也是唬了一跳,等她看清,指着柳倾雪结结巴巴道:“你,你,你......”
沈三娘则揉了揉眼睛,确认没看错。
“这不是柳家的丫头吗?”
赵家母当然也看清了,整个儿脸都白了,抖着嗓子问:“你到底是人是鬼?”
是人是鬼?
柳倾雪俏眉一挑,心中恶寒:这俩缺德带冒烟的女人,一个占了柳家的卧房,把“她”放在偏房一铺硬板小榻上等死,一个把“她”当傻子耍,让“她”签这仙人跳的订婚书。现在居然还敢指着鼻子,问她是人是鬼?
想着她们一大帮子里应外合这么绕着圈地折磨欺侮柳家这些忠厚善良的老实人,作为旁观者的柳倾雪都看不过去,真该替原主大把大把耳光赏这俩货!让她们从一百种死法中挑种喜欢的。
可没办法,谁让她接下来还得继续当柳倾雪,好多事等着她做呢,人设太崩就不好了。再说,谁从小到大还没做过演员梦?
思索至此,柳倾雪端着原主的小碎步上前,弱弱问了一句:“两位姨娘在说什么,倾雪怎么听不懂?”
不能动手也要恶心恶心她们!
赵家母自持清高,为人傲慢,最注重人的身份,连柳倾雪订亲前称她姨娘她都一直心内忿忿。之前因着柳家祖上贫寒,到柳庆云这辈也没发家,赵家从不和这个远房亲戚来往,要不是为了修山路,她自认为绝不会跟柳倾雪这种小门小户家的女儿成为婆媳。
现在柳倾雪直接将赵家母和赵家母认为上不得台面的媒婆放在一起称呼成“两位姨娘”,搁以前的赵家母非得跳脚咒骂不可。
柳倾雪从原主的记忆中了解这些,为的就是气赵家母。可此刻的赵家家母脸色惨白,脑瓜子嗡嗡地响,柳倾雪说的什么她也没心情去细品。
柳倾雪自顾自坐在主位,随手弹了弹衣袖,好整以暇地看过来。
沈三娘脑子转得极快,她常年张家走李家窜,鬼话随口就来,“夫人,您说的哪儿的话,咱们家柳、柳小姐好端端的在这里,哪儿到活了死了那步,您真是会说笑,哈哈......”
她嘴里跟赵家母说话,眼珠子却滴溜溜盯着柳倾雪。小妮子乍一看和以前一模一样,但沈三娘就是觉得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平常柳倾雪的眼神多半犹犹豫豫,迟疑不定。
可现在......
样子还是那副人畜无害的样子。
但柳倾雪似笑非笑勾着嘴角,看似漫不经心却蕴藏锐利的眼神,让沈三娘想起小时候见过抓到耗子又将耗子在爪中翻来覆去摆弄却不急着吃的猫。柳倾雪忽然脸色一沉瞪向她,浑身的凌厉之气逼得沈三娘腿有点软。
莫不是被鬼上身了吧?沈三娘心一虚,抬头看了看梁上缠绕的白绫,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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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始手撕反派赵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