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世深淡淡一笑,半醉着起身。
自樊烁烈死后,一种隔阂跨越了原谅,深深地植入了众师弟对罗世深的感情中。
这种隔阂甚至是双向的。
他深爱着他们,所以他得离开。
走的那天,只有樊师妹和于师弟相送许久,也只有他二人许久挽留。
女孩多较男孩早熟,她不是傻子。
她希望他走,也不希望他走,如此矛盾着,最后只留下一句:“师兄保重。”
于师弟深深作了一揖:“师兄,江湖再见。”
罗世深也只回了一句“江湖再见”,便背着行囊,融化在晨曦之中。
从那之后,诸人再没见过他,但数年间,常常能听到“铁拳无双”重回江湖的传言。
那威名已不再独属于樊烁烈,甚至还超过了他。
南陲确是被罗世深威震了。
他时而行侠仗义,时而霸凌一方。
地主恶霸怕他,绿林盗匪怕他,官家府衙怕他,侠客武痴怕他,富商书生也怕他。
没人知道他为谁做事。有人说是朝廷官府,有人说是王崟军团,有人说是蛮夷汗国,有人说是他自己,也有人说兼而有之。
加入天蛾卫、与夏侯宣和田鸿冥成为同僚,那已是后来的事了。
我向罗世深和田鸿冥问起他们师门的下落,他们只知两个门派已离开小镇,而于长空仍旧未给师门立名。
无剑门自然是无剑,而樊烁烈门下是真的无名。
两个门派就这样隐匿于世间,下落不明。
听完他们的往事,我感慨之余,不禁脱口道:“扫兴!”
罗世深不乐意了,蹙眉道:“王爷何来扫兴?”
我红着脸,打了一个酒嗝:“就威震南陲这一段,最精彩的部分被你们漏掉了。”
夏侯宣也不乐意了,指着罗世深道:“不是我们漏掉,是他,是他不愿意说。”
田鸿冥鼾声渐止,揉了惺忪的睡眼:“老罗,透露点呗?”
他的笑容并不爽朗,甚至还有些猥琐,看得人火大。
我和夏侯宣起哄起来。
罗世深叹了口气,摇头道:“容在下拒绝。”
杨骁龙笑道:“老罗坚决不说,你们也别问了。不说总比说谎好。”
罗世深眉头“嗖”地一下皱了起来:“不许学我师父说话!”
诸人大笑,继续痛饮。
我们好像是饮到破晓时分才散。我不大记得了,头很晕。
天蛾卫的四条狐狸,此时该在蚺鳞王府中大睡特睡。
我身着大摇大摆地行走在太明宫中,刘志信伴在我左右。
刘志信时任西指挥佥事,他本当作为六哥促使三哥兑现承诺的筹码,随着三哥和六哥的死,他已不再是二人的檐下之犬。
我不禁祝贺道:“刘佥事,寡人忘了恭喜你,恭喜你自由了。”
刘志信出乎预料地应道:“王爷,这里没有自由。”
“至少你颈上拴着的锁链断了。”
“不错,所以王爷羡慕在下。”
“羡慕你什么?”
“王爷颈上拴着锁链,自然羡慕在下。”
“此话在宫中不可乱说,小心有心之人听去,诽谤你咒皇兄早日驾崩呢。”
他双颊流下了冷汗,显然被吓得不清:“王爷切莫说笑!在下之言若被有心之人听去,还只是审问套话;王爷的话若被掐头去尾地听去,在下的命当即便保不住了!”
我不禁哈哈大笑,笑声在宫内徘徊许久。
沿途的花卉今日全数换成了百合。
这种从颜色和形态都和牡丹差异甚远的花,在龙国人的日常中并不常见。
太明宫被少见地染成了白色,却又没有一点基奠先人的意义。
我不明其故,问道:“百合花代表什么意思?”
刘志信随口答道:“百年好合呗。这花是今儿一大早才摆上的。”
我更诧异了:“诶,你说皇兄这么早召见寡人到养星殿,和这百年好合有啥关系吗?”
“当然有关!”他斩钉截铁地应道,“陛下看来是要立后了,召见王爷是为了征求王爷的同意。”
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差点没跌倒。
刘佥事扶住我,一脸忧色地问道:“王爷,你怎么了?”
我道:“刚才你做了一件很不文雅的事。”
“何事?”
“放屁!”
他一脸讶异,显然不明所以。
我当即猛拍了他的脑袋一下,眉头一皱道:“不是,你这脑子是怎么进到天蛾卫的?皇帝想讨个老婆还要征求寡人同意?寡人要有这权力,你还想当指挥佥事?你连御膳房都进不去!”
刘志信吃痛,抱头道:“王爷怎知在下做菜做得好?”
我竟被一口气哽得缓不过来:“得,寡人不想和你说了!你就好好在这儿等着吧!”说完便仓皇而逃,逃进了皇帝的寝室。
“养星殿”本是朝廷办公用品的作坊兼库房,旁设君王的临时休息之所“坠星阁”,后因先帝喜欢太明宫内的环境,逐渐改造成供皇帝长期休息和办公的场所,十分便利,皇兄继位后便沿用之。
皇兄即便是在自己的寝宫,衣着也非常庄严整洁。
他舞墨如龙,在生宣上洒出“百年好合”四字。
字才绘完,他潜运内力,提笔直落,九紫一羊在“百”字横头绽裂如花。
他提气收笔,“百”字横头上果然长出一朵灰色牡丹,在案上如沐红光,若隐若现。
“朕写得如何?”皇兄忽然开口问道。
我答:“挥笔动作精妙绝伦,落笔之花宛若实物,就是字嘛......有点生硬。”
皇兄面上无甚表情:“朕是说比起你写得如何。”
我再次被一口气哽住:“皇兄比起臣弟,自然是要好上不少。即便是天下人,写得比臣弟还差的,恐怕也没有几个。”
他微笑道:“但与你伯仲之间的人,只有一个。”
是卢熹微吧。
我喉咙里有哽咽声。我忍住了。
皇兄信手扔给我一个玻璃链坠,形如荔枝,内有空间,形为沙漏,装有白色粉末,不知为何物。
玻璃较为脆弱,遂在外缘盘一条银龙保护,雕刻精美,令人叫绝。
我不禁赞道:“能雇到技艺如此高超的西域巧匠,皇兄定然破费不少。”
早在至少三个朝代以前,中原便有人用玻璃制造冥器。
西域人使用玻璃的历史更早,但是两者间并无交集。
后来,中原大兴玻璃制品,竟是用于仿制玉器,奈何受众十分小,久而久之,这门略显拙劣的技艺便销声匿迹。
倒是西域人将玻璃的加工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做出的玻璃工艺品极为净透,雕工细腻,实属上乘,偶尔受到皇家的青睐。
皇兄道:“朕前几日已将卢家流放南陲,卢应龙那老东西还颇会揣度人的情感,走时拜托朕将卢长史的一小撮骨灰交给你。
这坠子封口前,朕本来想装葡萄酒的,看到骨灰后索性让匠人装了进去。以后你戴在身上,也好有个念想。”
我恭敬地接过了坠子,戴在颈上。
皇兄又道:“长兄为父,朕还给你安排了一门亲事。明日正好是吉日,一切用资,朕已准备妥当,你即刻办了。”
我听完此言,猛然惊醒,宛若遇见洪水猛兽。
皇兄显然并不尊重我,想用卢熹微的骨灰,把我卷入可悲的政治婚姻中去。
我歇斯底里地抗议着:“恕臣弟不同意!”
说话间,一阵风吹至耳边,吹得人全身酥软。
她很香。
我正要逃离,一阵令人头晕目眩的市井香气,便违和地扑面而来。
她很美。
我虽然看不清她的面庞,但别人都说他很美。
她的美也并非只有纤纤玉指、妖娆身姿,而是她婉转悦耳、惊为天人的歌声。
我不讨厌她,因为我也觉得她很美。
对我而言,她的美是藏在和我相处的短暂时光里,并绽放于鲜血与危机之中。
皇兄居然要把烟羽楼的头牌许配给我!
一想到这,我忍不住发笑。
他看穿了我的表情:“你是不是觉得朕很荒谬?”
我不答。
他沉默片刻,又问道:“你反对这门婚事?”
他话音未落,一个威严铿锵的女声骤然回荡在养星殿中:“本宫反对!”
敢这样和皇帝说话的,除了“人畜无害”的我,便只有长公主神夜摇溪了。
长姐与我并肩而立,连皇兄都感到一阵压迫感。
长姐道:“坊间女子,不配七弟。”
皇兄道:“七弟向来憧憬民间,娶一民间女子,又有何妨?况且还是民间第一美女。”
长姐道:“陛下的‘民间’二字,已说得极为委婉。”
养星殿中顿时弥漫起一股硝烟味,我被呛得干咳两声。
莫离只低着头,面若微醺,嫣红中不知是带着自卑,还是惊恐。
但自卑和惊恐都绝不会透露在她的面上。
面上的处乱不惊,是位于风尘之巅应有的修为。
皇兄依旧面无表情:“七弟虽未弱冠,但年龄也兀自不小。这离妃虽大七弟数岁,但相貌绝伦,又有倾城之音,且曾舍命救七弟于水火,算是对皇家有恩。择日去唐松庵吃斋半载,必可洗去坊间之气。长兄为父,若是七弟不嫌弃,朕当做此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