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虽不显失态,但愤怒已然溢出言辞:“陛下登上皇位,本宫可以忍。但陛下若执意要逼七弟与风尘女子成婚,本宫自然将忍无可忍。我们就这一个弟弟,还望陛下三思!”
莫离再也撑不住了。
她娇躯微颤,汗珠裹挟着脂粉从双颊滚下,在红毯上晕出带香的印迹。
她被浅浅岁月洗礼过的脸,并没有烟羽楼灯火下的那般白。
皇兄叹了口气:“七弟生来骄纵,且世人谈及‘残暴’二字,常将七弟与三弟相提并论。如此这般,便是长公主和先帝一同惯出来的。蚺鳞王妃自然能永享荣华富贵,但试问当今天下,敢把女儿嫁给七弟的高官权贵,还有几个?”
长姐一对平眉骤然化剑,仿佛要随着目光直冲皇兄的喉咙。
她愤愤道:“愿意嫁给七弟的大家闺秀,本宫自会物色。陛下既已登基,还请多将精力放到政事上!”
皇兄与那刀般的目光相对,面上未曾洋溢出一丝感情。
他只淡淡道:“七弟的终生大事,亦是政事。”
二人争执间,我早已泪流满面。
“皇兄,长姐。”我打断道。
他们同时朝我看了过来。
“寡人爱死你们了!”
二人诧异间,我已抓住莫离的手,大笑着冲出养星殿,避过了受惊守卫抬起的长枪,撞开了一脸茫然的刘志信,径直奔出了太明宫。
她的锦衣在身后舞动,像极了蓝色的流火。
那火很香,香得让人目眩。
......
皎月映琉璃,无酒无歌,瓦当寒玉佩。
我坐于屋脊之上,倒一碗热腾腾的羊汤下肚。
我又盛一碗,对月而云:“晨光,明日寡人便要去杀人了。”
身边坐着一个人,一个早已不存在的人。
他抬起另一只碗,同我一饮而尽。
我淡淡道:“你不是死了吗?”
他笑道:“臣活在王爷的心里,王爷却不敢看臣一眼。”
那声音满载晨曦之光,把我刺痛。
“陪寡人多待一会儿吧。寡人不能看你,一看你,你便会消失。”
“王爷和陛下都很清楚,真正的燎原之火,并不在西域。”
“皇兄不过是想借此机会,将火之矛头转向西域罢了,至少能为他的梦中盛世拖延一点时间。”
“所以陛下并不会真的灭了突杰尔人?”
“不,制衡内忧和外患,只不过是早先时候的伎俩,这种伎俩正是后来民怨激荡的原因。这次寡人必将一举灭了突杰尔汗国,以平天下民怨。”
“那高昌呢?”
“皇兄很喜欢高昌国的葡萄酒和酒器。”
“臣还一直以为,历代皇帝不动心,是因为把高昌纳入版图后,国境线的形状便失去了美感。”
“国境线,长才是美。”
他沉默片刻,淡淡道:“王爷当真要用谈国事来逃避臣么?”
我沉默了许久,道:“晨光,寡人要结婚了,你不祝福我么?”
他道:“臣想祝福王爷......”
后来的话,我没听清。
我只顾着用双手捂住面,强忍嚎啕大哭之意了。
我想伸手留住他的时候,那黑衣上的樱花瓣纹和幼年仙鹤,已溶化在夜幕之中,化为秋夜繁星,俯视着我。
另一个碗还放在原来的位置,但是汤已经空了。
也许是我自己喝掉的吧。
......
“阿嚏!”
胡奴一定没把铠甲上的灰尘清理干净。
刘佥事帮我戴好银蝮咬首盔,绑好蝰鳞甲,又帮我拍了拍身上的灰,才告辞前往高昌。
北冥门前领兵的军官,几乎都是曾经蚺鳞军团的部众,我因滥杀突杰尔牧民而被父皇革除军籍时,这些老伙计都被召回了皇帝直属的禁军中。
当我披风抱颈,在皇兄的注视下从城中走出的时候,这些军士的面上,都挂上了亢奋和坚定的神情。
驱除鞑虏,捍卫帝国和皇族的荣耀——这是他们在京中若干年来被一遍又一遍灌输的思想,早已根深蒂固。
我沿着阵列中间的过道走到尽头,站上了燃着烽火的鼓台。
我环视一周,朗声道:“自愿参战的诸君,和本王都是老朋友了。本王浇灭蛮夷之火的手段,相信各位都历历在目;蚺鳞军团的庆功酒,各位也曾喝得酣畅淋漓。告诉本王,你们想再喝一次庆功酒吗?”
数个源自喉咙深处的“想”字,几乎要击穿在场所有看客的耳膜。
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不禁捂住双耳,待震颤声停止后,便朗声道:“本王的耳朵已经聋了!”
军阵中传来整齐的哄笑之声。
“好!”我展开双臂,“突杰尔汗国大限已到。诸君,和本王一起杀尽蛮夷,将阿斯那汗的大帐碾碎!”
碾碎!碾碎!碾碎!
这六个字震耳欲聋,仿佛连我自己都被骗了。
“前进吧,诸君!突杰尔汗国的一切,都是我们的了!”
我仰天发出了尖厉的笑声。
这种笑声在军队中蔓延,与战鼓之声一同惊走了方圆数里的飞鸟。
左相张贤良与众同僚立于城墙之上,他身边的亲信低声道:“这哪里有军队的样子,简直就是响马、海盗!”
张贤良淡笑不言。
......
“春风将度玉门关,一人悲恸一人欢。
风扫金库留城骨,沙浅骷指聚魂山。”
行军一月有余,已出吕州数十里,吕州与汗国交界处的蛮夷岗哨已全数撤走。
因季节变化,突杰尔的军队已围绕首都牙帐为中心,迁徙到水草更丰盛的地方去了。
我对这个地方没什么印象,唯一知道的,就是段先生他们曾背着昏迷不醒的我,从这里逃回了龙国。
我在驻地边缘,握着装有卢熹微骨灰的坠饰,独自一人凝望着大漠的夕阳。
我把骨灰洒在夕阳中,并将坠子扔到了黄沙里。
卢熹微的幻象再次出现在身边,一如在世时的模样。
我不敢看他,我一看他,他就会消失不见。
他赞道:“王爷统领五十万大军的模样,臣还是第一次见,当真威风八面。”
我忍不住钻了个牛角尖:“五十万?晨光说笑了。古往今来打仗,为了威慑敌军,常‘以十称一’,将兵力夸大十倍。
皇兄登基后,龙朝举国人口八千万有余,对外宣称的军队有三百万,但实际军队只有五十万,难不成寡人把全国的兵力都带上了?
八千万的人口想养三百万军队,这放到哪朝哪代哪国都是个笑话。突杰尔游击铁骑号称六十万,若真是如此,这么多的人,还没等到他们集结完,寡人早已攻进汗帐。”
“若突杰尔兵力有六万,去掉后勤和杂役,恐三万不到。”
“寡人的两万蚺鳞军想灭掉三万的游击精锐,也不太容易。高昌国负责攻打北部的白狼卫,两军实力半斤八两,高昌根本无暇支援我军。”
“王爷明明有支援。”
我望着身后覆盖有帐布的运输车,叹了口气:“国库没钱了,否则寡人也不会开口和王崟少主借这些军备。”
他噗哧一声笑了出来:“王爷勾结匪患的罪名可坐实了。”
我眉头一皱:“这叫利用!”
我的双眼才瞪过去,他的身影就和那一缕夕阳一起,消失在了漆蓝色的地平线上。
夜色渐深,一只大手将我从睡梦中拍醒:“趁夜潜入营中凿水桶、烧军粮的黑鳞卫,和他们在军中的内应,已经被卑职擒住,请王爷发落!”
我伸了个懒腰,点燃烛火,眼前是苏皓从不疲惫的脸。
苏皓人称“苏先生”,乃原皇族禁军统领,蚺鳞军团军师兼副将。
他束一条朝天长辫,额前夹一缕白丝;雾眼枯唇面黝黄,眉间聚灵气,喜怒难辨。
他穿一身藏青色云纹立领衣,黑蚺护腰连一条水墨白围裙,颇为神气。
当年我被父皇撤除军职,蚺鳞军团解散,苏皓便随众回到禁军继续任职。
后来,皇兄继位,朝中禁军被蛟呼王府亲军替换,加之此次战事需求,苏皓又被重组入蚺鳞军团,官复原职。
我问道:“他们有多少人?我方伤亡多少?”
苏皓道:“潜入军营的黑鳞卫有三人,军中的内应有一人,已全部擒获。我军牺牲六名高手,轻伤一人。”
轻伤的那人便是他自己。
我看了一眼他颈上带血的纱布,怒道:“黑鳞卫乃阿斯那汗手下最强的禁卫,生擒得不偿失,下次直接击杀便是!”
苏皓遵命。
我随他行至囚帐,帐中惨叫声不绝于耳。
蚺鳞军团中的那名敌军内应,已被绑到了竖满铁钉的刑椅上,血流成溪。
三名黑鳞卫全都被锁了琵琶骨、肋骨和髋骨,用铁链捆在铁架上,忍受着铁架底部的火盆之气。
我取了烙铁,让那内应的胸膛在惨烈的叫声中发出一阵焦香。
我深吸一口,笑道:“这可能是他唯壹一次让人觉得香。他们都招了么?”
苏皓道:“他们有的顺从,有的嘴硬,但都招了。”
“他们说的话,你信么?”
“不信。”
随从提来一个水桶,将浅黄色的水全部浇到了四人的头上。
一股尿液的骚臭味登时充满囚帐。
“好喝么?”我朝一个黑鳞卫问道,“你们凿坏的水桶,装的全是这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