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长空只接了掌门之位,拒了玄铁拳套。
他总感觉,这对衣钵,就该是师兄的。
不久之后,孝期未满。天蛾卫北指挥使的儿子杨骁龙带着一队禁卫,骤然出现在这个不知名的小镇中。
此间正是朝廷搜罗能人之际,杨骁龙奉朝堂之命,邀“铁拳无双”樊烁烈、“红六爷”夏侯旭、“缠丝毒掌”夏侯彻赴大内任职。
可这一去,听到的消息竟是三人已逝,杨骁龙不由得大失所望。
他进而想到了三位宗师的传人。
罗世深再次拒绝了。
告别时,他朝夏侯宣和田鸿冥作了一揖:“我还有事,二位珍重。”
二人会意,回礼道:“若是有事,记得来京找我们。”
罗世深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心中倒开阔了许多。
他掏出怀中的方巾,上面绣着殷红的木棉花。
他不明白木棉花代表的是什么,只是看见方巾一角难绣的“鸢”字时,他仿佛能闻到木棉花淡如清水的香味。
这是罗世深在灵堂前长跪基奠时,他的青梅竹马应鸢儿托于师弟交给他的。
他正打算收起方巾,于师弟的声音忽然响在耳边:“听说骰下蝎的儿子前些天回镇里了。”
罗世深一惊,红着脸将方巾塞入怀中,应道:“他的原配夫人也来了?”
“那倒没有,听说母子俩本不打算来的,但骰下蝎的儿子是生意人,怕影响了财运,才勉强回来办足丧事。”
“想必丧事也该办完了。”
“昨日刚办完,今天便要走了。”
于长空的话里似乎带着别的意思。
罗世深没有察觉,只与师弟闲谈了几句,便朝绣帕人的住处走去。
她今日画了浓妆。她以前从不化妆的。
白白的面,黑黑的眉,红红的嘴,粉粉的双颊,美得不可方物,美得不像她本人的脸。
她眼神有些躲闪。她以前的眼睛很明亮清澈,从不明暗交替。
忽然,有人远远地在呼唤她。
那是个男人。
那个男人不叫罗世深。
应鸢儿的手死死地拉着衣角,嘴里的念词像是在催促眼前人离开。
看着远远呼唤着应鸢儿的贵气男子,罗世深愤愤道:“鸢儿妹子,骰下蝎已经死了,他们家的债,我也早就替你还清了,你不必非得嫁他!”
那个贵气男子正是骰下蝎的富商儿子。
应鸢儿怯生生地道:“我......我知道。只是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
罗世深掏出了怀中的帕,颤抖着举在她面前:“你喜欢他?你喜欢他什么?”
鸢儿低下了头,久久说不出话来,直到那年轻富商再次呼唤,她只丢下一句“对不起,我只是很害怕”便仓皇逃走了。
罗世深手里的方巾变成了碎片,随着鸢儿逃走带起的风,化作枯萎的花瓣消失在少年的心里。
他靠在河边的树下,颓废得像一条没擦干皮毛的狗。
眼前是于师弟柔弱的脸,还有于师弟手中的酒。
罗世深道:“这是师父珍藏的酒。”
于长空把盛满的酒碗递给了他:“这是师父留给我们的酒。”
罗世深一饮而尽,他从未这样喝过酒。
他干咳几声,道:“他们才相识短短几日而已。”
于师弟又把盛满的碗递给了他:“人之情爱,本就无序。哪有时间长短、先来后到之分?”
罗世深又饮道:“你说,她怕的是什么?”
于长空倒了半碗,自己喝下,也干咳了几声,答道:“穷。”
这一个“穷”字,像是戳破了罗世深心中鸢儿妹子纯洁朴实的面纱。
鸢儿世俗而平凡的面目,如溃堤之洪般,从他的脑海中喷涌而出,夹带着最后一丝期盼和失望,消失在这缓缓流动的河水中。
于长空道:“回来吧。樊师妹说,她想你了。”
后来,罗世深才知道,木棉花是友情之花,那图案仿佛在说:“你是个好人。”
他忽然笑了,笑得很洒脱,很释然。
他想起了师父樊烁烈的托付给自己的“宝物”。
于是,师兄弟二人拎着空空如也的酒坛酒碗,干咳着,相互搀扶着,大笑着,回到了那熟悉而温暖的家中。
樊师妹依旧穿着朴素,连淡妆也没有的面上依旧透着几分红晕,像是生来就已经补好了妆,亦非平平无奇,亦非美艳动人。
她燃起了蜡烛,随口道:“才几日不见,罗师兄瘦了些。”
罗世深淡笑:“每天有师妹烧的菜,瘦不了。”
樊师妹莞尔一笑,倒也令人心生平静。她沏了茶,很干脆利落地放在桌上,竟无半点声响。
罗世深边喝茶边道:“师妹武功进步不少。”
樊师妹道:“是于师兄指教得好。”
罗世深笑道:“听于师弟说,师妹做菜的手艺又有长进了。”
樊师妹蹙眉道:“于师兄明明是说我想你了。”
她一如既往的直率,让罗世深感到一阵温暖。
他是个少年老成的人,但最近发生的事,对他而言已经太多太多。
经历如此变故,能使伤痛愈合的,也只有师妹所在的归宿了。
师妹在,家就在。
罗世深没有回应,只是久违地表现出一阵困意。
他似乎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他作揖告辞,起身欲离开客堂。
可一只并不算纤细的手,忽然从背后放在了他的肩上。
“师兄睡得太早了!”
那干脆的声音夹带着纯净的内力,触动了罗世深久违的反射弧。
他头向左轻倾,便躲过了她的“罗刹冲星”,又顺势倒下,右掌撑地,身体绕右臂旋转,使一招“雨前落燕”,双脚向她的右身连踢过去!
樊师妹出拳后,右身看似门户大开,但这“罗刹冲星”却是虚招,她出拳瞬间便已腾空跃起,空置的左拳快如幻影,使一套“九陨连环”,向他面门猛击而出!
罗世深非但没有躲避,反而右掌发力,身体腾空而起,迎面朝樊师妹的拳影撞去!
樊师妹大惊,但与武功较自己强之人切磋,绝不可有意退让,于是没有收拳,右手还拟一招“罗刹冲星”,随时准备摚开他的后手。
罗世深太阳穴微微一鼓,在空中随性一伸手,便紧紧地握住了她躲藏于幻影中的手。他微一发力,便消去了她左手的力。
此时樊师妹右拳已出,如星间碰撞弹射的流星!
二人落地间拆解数拳,她内外两力均处下风,片刻间便被锁住双手。
二人落地后对视半晌,直到樊师妹手腕微一用力,罗世深才猛然惊醒。
他连忙松手,赞道:“这化实为虚的功夫,果然是于师弟的路数。”
她轻轻蹙眉,颦中带笑:“你只夸于师兄么?”
罗世深一愣,当即会意,不由得猛拍自己的脑袋,尴尬一笑。
樊师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捂着嘴道:“师兄早些休息,明日我取了爹爹的藏酒,做几桌子好菜,让诸位师兄弟一起聚一聚。”
罗世深脸上一红,拼命点头:“甚好,甚好!大家还从来没在一起好好喝一杯呢。”
话音未落,二人同时想起了樊老爷子,不由得悲从中来,相对无言。
沉默半晌,俩人相互宽慰了几句,樊师妹便同罗世深前行数步,将他送至客堂外。
月光吐风,将门外的树叶翻了个面。有的树叶直接扶摇而上,飞到院落外去了,像极了堂前之燕。
......
“各位师兄弟,酒已过三巡,借着酒意,我和樊师妹要在此宣布一个事儿!”
次日弥漫的酒香中,于长空与樊师妹一同起身,共举酒杯,相视一笑。
场面登时安静下来。
于长空朗声道:“承蒙师父他老人家在天的祝福,我和师妹决定下个月成亲!”
罗世深的表情比在座的任何人都要诧异。
樊师妹不经意地望了罗世深一眼,便朝大伙作了一揖:“各位师兄师弟,这里既是我的娘家,又是我的婆家,届时还要多多劳烦大伙!”
空气凝固片刻,便在欢腾的起哄声中流动起来。
同门甲道:“师姐说什么见外话呢!到时候我让你们好好尝尝我的手艺!”
同门乙叫道:“得了吧!就樊师姐不在那次,我差点被你给毒死!”
哄笑声响彻饭堂。
年纪最小的同门丙操着一口童声道:“祝掌门师兄和樊师姐早生贵子!这样我就能当师叔了!”
同门丁笑道:“你小子还想充长辈呢!”
众人举杯共饮,谈笑风生。罗世深却面色怅然,默不作声。
他不是个能藏得住事的人。
她当然知道,他对她有感情。那并非单纯源自樊老爷子的托付,而更像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羁绊。
那种羁绊,她当然也有,只是在短暂的时间之河里,已不可察觉地,从他那里,转而流向了于长空的心中。
树,还是那棵树。河,还是那条河。那人,那酒,那月,都在树与河之间随风颤动。
那是于师弟和樊师妹大喜的日子。
罗世深尽心尽力地帮忙准备好婚礼所需的一切,便在众人闹洞房时独自去了河边,靠在树下坐饮。
今日于师弟不会来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