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调动十分突兀,连刘志信自己也摸不着头脑。
但他以为,天蛾卫直接对皇帝负责,乃是前途无量的好差事,也并没有多想。
而后不久,刘志信又被三皇子调入西南守军中,隐藏天蛾卫身份,兼任行军幕僚。
一日,他受三皇子密令,暗中联络突杰尔人,并同时向龙国守军发出错误情报,导致守军正中突杰尔人下怀,节节败退。
刘志信也为此感到诧异:为何朝廷会故意割让大片疆土,败给强敌呢?
但在天蛾卫中待过的人,都明白一件事:上头想让你知道的事,任你情愿与否,都自会知道。而不想让你知道的,你绝不可好奇。
好奇能害死猫。
当刘志信以为自己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即将被调回京城时,竟遭到不明身份之人以“通敌叛国”之名暗杀!
幸得义士相助,刘志信才勉强活下来。
他一路狼狈逃亡,途中格杀数名杀手,并用飞蝗石打死杀手用来传信的信鸽。
逃至炎州时,刘志信已奄奄一息,幸得董先生和尹先生所救,在炎州密养数日。
董、尹二人皆是受皇帝尊敬的祭酒,刘志信深知情况紧急,索性把经历之事详实告知。
董、尹二人当即决定护送刘志信上京面圣。
三人结伴北行数日,才到京外地界,见大雨倾盆,只得露宿破庙,然后便遇到了我们。
听到这里,卢熹微目光一动,问道:“请问救了刘佥事的义士尊姓大名?”
刘志信脸色突变:“在下惭愧,未被告知恩公姓名!”
卢长史转而问道:“刘佥事所受密令,当真是三皇子所下?”
刘志信的态度十分坚定:“正是!”
卢熹微看着我,不发一言。
我知道他的眼睛在说甚么。
那目光将我最后一丝祈祷与侥幸,都灼烧得一干二净。
董先生道:“三皇子通敌,显然是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机会,一个建立战功的机会。”
尹先生道:“不错。三皇子先出卖守军,让蛮子占领疆域,而后,再亲自带兵夺回疆域。待他凯旋归京、功名落定,便能联合太子,和二皇子一较高下。”
我瘫坐在神像前,面如死灰,不发一言。
我原本以为只有皇城中才隐约可见的汹涌暗流,在民间之士的眼中却是如此□□。
民间的确是个有趣的地方。
五人聊了一夜,直到京城传出击鼓报晓声,才知已近天明。
我与卢熹微向三人辞行。
虽相识不过一夜,但莫名亲切。此时相别,倒颇有些不舍。
我道:“三位若见到父皇,代寡人报个平安吧。”
庙前分别后,我和卢熹微向南而行。
我没了主意:“晨光,是取官道,还是绿林?”
他淡笑道:“王爷金贵,还是走官道吧。”
“走官道岂不是招摇过市?”
“天蛾卫对谁负责?”
“父皇。”
“陛下是真的想缉拿王爷?”
“当然不是。”
“沿路会有王爷和臣的通缉令否?”
“大概不会。”
“那王爷还在顾虑什么?”
我会心一笑。
卢熹微的内伤在途中频繁发作,我二人数次停步调息。
又行数里,见路旁群山连绵。这些山倒不如何险峻,只是树木茂密,难以看清林中状况。
我笑道:“寡人希望这林中有匪。”
卢熹微不解:“喔?”
“若林中有匪,必有大镖。镖中难保没有什么人参鹿茸、灵丹妙药,正好可以治你的伤。”
“王爷想劫镖?”
“不错,寡人想等土匪得手后,再出手去劫土匪的镖,这可算不上是劫镖。”
话音未落,绣着“义海镖局”的大旗便出现在前方不远处。
这义海镖局乃是南方名镖之一,在京城也算小有名气。
押镖的乃是一位个头不高、皮肤白皙、锦衣宽袍、三十来岁模样的男人。
他剑眉狸目、一字横须,满面坦诚之笑,如浸鸟语花香之境。
我与卢熹微相视一笑,便即上前作揖:“阁下可是人称‘老鸦’的皇甫牙总镖头?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这皇甫牙年纪虽轻,但押过的大镖却是南方诸镖头都比不了的,所以人称“老押”,久而久之,便被戏改为“老鸦”了。
众镖师登时戒备,纷纷握紧刀柄。
皇甫牙打量了我一眼,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怎么,二位要劫镖?”
他声音清爽干脆,听起来颇为受用。
我愣了片刻,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要劫镖?”
众镖师的弯刀已然出鞘,一时间刀光四溅。
皇甫牙苦笑:“在下只是随口开个玩笑,没想到二位真要劫镖!”
我直接伸出手道:“先把清单拿出来我看看。”
皇甫牙赔笑道:“七王爷有所不知,走镖有很多规矩,其中一条便是替货主保密,不得泄露货物明细。”
他知道我是谁。
我笑道:“鸦兄可知,自己遇上麻烦了?”
皇甫牙苦笑:“在下当然知道自己遇上了麻烦。而且,还是一个大麻烦!”
卢熹微忽然血气上涌,几欲吐血,他强自忍耐,用方巾遮口,轻咳了几声。
那种咳嗽声,皇甫牙当然听在心里。方巾上的血,他也看在眼里。
“卢长史身体欠佳,王爷劫镖,可是为了名药?”
“不错。本王要的,是你第三车货里的东西。”
“王爷是如何看出,东西在第三车货里的?”
“其余的镖车辙印很深,想是金银珠宝一类;唯独这一车辙印很浅,想来十有**是珍药、字画一类。”
“可若是镖中少了一物,义海镖局四十年的声誉可就全都毁在我手里了!”
我指了指两旁的树林:“若是匪患蜂拥而上,毁掉的除了义海镖局四十年的声誉,还有鸦兄身后镖师兄弟的身家性命。纵然鸦兄武功盖世,可损兵折将在所难免。那时候,谁来运这镖车呢?”
听到这里,皇甫牙竟直爽地答应道:“成交!”
他又铆足内力,对着两旁的树林朗声道:“林中的诸位好汉,在下途经贵宝地,不知水潭深浅,礼数不周到之处,还请好汉当面指教!”
话音才落,一支浩浩荡荡的悍匪大军窜出密林,将我们围堵在官道之上。
今日说来也怪,本该客商络绎不绝的大路,人烟却如此稀少。
皇甫牙拱手作揖:“敢问诸位是哪路英雄豪杰,还请立下个万儿!”
林中忽然冲出一匹高头大马,乱发残鬃,脚步凝重。
马上坐一壮汉,虬须髯张,疤痕满面,好不凶神恶煞;颈围貂领,身披虎裘,好不威风八面。
他内力浑厚,声如虎豹:“合风寨‘望山虎’便是俺,快把镖子留下,速速走人!”
这一声,吼得众匪个个有恃无恐,得意洋洋。
我转头与卢熹微对视一眼,心下暗道:怪哉,这西北边的合风寨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我不禁问道:“合风寨?铁臂熊可是你们二当家的?”
望山虎脸色骤变:“公子认识俺二弟?”
我作揖道:“那日与二当家烟羽楼一别,已过数日,不知二当家现下可好?”
一听“烟羽楼”三字,望山虎脸色更加难看。
“好啊!俺就知道!”他用一对虎目瞪视着我,“铁臂熊那厮为了这大当家之位,竟然与官府相勾结!”
原来,望山虎和铁臂熊二人虽是拜把子的兄弟,但在寨中事务上素来不合。
铁臂熊认为,山寨迟早要亡于官家之手,大伙也不能当一辈子土匪,故而数次提议招安之事。
望山虎则认为,朝廷人心险恶,合风寨一旦被招安,难免任人鱼肉,或是被调至战区,成为消耗蛮夷兵力的牺牲品。
山寨中的匪众大多信服望山虎,所以招安一派渐渐被排挤孤立。
铁臂熊勾结官府、与五皇子“貅齿王”神夜云茫交好,便是想借与官家合作得到的好处,笼络寨中人心,以求扳倒望山虎,带头招安。
见那望山虎咬牙切齿的模样,我不敢再提铁臂熊,转而问道:“敢问合风寨众豪杰为何不好好待在西北,而是跑到此地剪镖?”
望山虎裘领上的八边形金扣耀眼生辉,刺得人难以直视。
他眼角带泪,冷笑一声:“合风寨已经不在了!”
“原来如此!”卢熹微恍然大悟,“二当家和官府合作,双方都是要拿出些诚意的。二当家拿出的诚意,便是合风寨的布防图!”
我当即会意:“所以,合风寨已被官兵拔掉了?”
望山虎哈哈大笑,笑声甚是苦涩。
我皱了皱眉头,低声问卢熹微:“他笑什么?”
卢熹微应道:“他在庆幸,铁臂熊还算有点良心,没有把第二寨说出去。”
“第二寨?”
“狡兔三窟。像合风寨这种大寨,总得在别的地方盘个新的场子,以便遇到危险,随时能够带着家当转移。”
谈话间,望山虎的笑声骤然停止。
他狠狠道:“看你们这身打扮,不是官家子弟,便是皇亲国戚了!”
我作揖一笑:“大当家的好眼力!”
望山虎又大笑起来。
这次,他笑得很是洒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