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晨曦,仿佛连夜幕也无法遮挡住。
他用那温暖的嗓音应道:“来过了。他们搜完这里,便原路返回了。这里暂时安全。”
我长舒一气,带着伤痛的躯体开始麻痹、发热,魂魄仿佛陷入黑水,越沉越深。
当因痛觉恢复而醒来的时候,夜未央。
卢熹微守在我身边,竟自没睡。
我身上残破的锁甲已被卸下,在莫离那绑上的丝巾,也已换成纱布,原本渗血的伤口透着一股金疮药的气味。
卢长史道:“行刺蛟呼王还能脱身的,王爷是第一人。”
我道:“因为有卢长史在。”
“不,臣是无法救出王爷的。”
“那为何寡人还没死?”
“王爷可不是普通的重犯。王爷乃是陛下最宠爱的皇子。”
“这样说来,寡人可以安心出游了。”
“通缉告示自然是免了。不过,陛下若要王爷回去,王爷还得照做。”
话音未落,只见卢熹微汗流满颊,打坐中的身子一个前倾,口中便喷出一行鲜血。
朱色洒在神像座上,在微弱的夜光中散发着热气。
我脸色骤变,忙起身扶住他,替他推拿打穴。
卢熹微所受内伤着实不轻,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悠悠转醒。
庙外下起倾盆大雨。
雨点冷若冰霜,从屋顶的缝隙中钻下,落在两人的身上。
这一受寒,养尊处优的我便感到一阵眩晕,丹田处一阵鬼火流窜。
我倒了下去。
这一倒,便再也无法起来。
耳中清晰有致的雨点声,渐渐变为朦胧的回音。
恍惚中,只听神像前有三人的交谈声。
一个带着南方柔糯腔调的男声道:“董先生和尹先生的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
一个带着浓重炎州口音的男声应道:“刘佥事这是哪里话!我们上京所奏之事牵涉甚广,关系天下,这哪里是刘佥事一人之事!”
一个威风干练的女声也道:“董先生所言极是。若我们不助刘佥事上告陛下,倒显得是事不关己的小人了!”
一听到这,我猛然清醒,与卢熹微对视一眼,便继续听了下去。
那名被称为“刘佥事”的、声音柔细的男子忙道:“在下助三皇子通敌叛国,已是罪孽深重。若此次上京后还能活着,日后定当为二位先生驱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卢熹微脸颊上渗出的数粒冷汗,一股脑地滴在我的胸前。
他转过头望着我,眼神中仿佛在说:“三皇子竟会通敌叛国!”
我的震惊不亚于他。
但比起心中顿生的失望和悲痛,那种震惊也显得黯然失色了。
带着浓重炎州口音的男子道:“刘佥事言重了,这本就是董某分内之事!若怕性命受到牵连,不尽分内之事,有何颜面再为人师!”
那正气浩然的女人也道:“不错,上京奏事要紧,刘佥事请莫再自责!”
刘佥事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还未等董先生和尹先生回礼,我已按捺不住,不顾伤病,径自从神像背后一跃而出。
三人见黑暗中跳出一人影,不禁大惊,本能向后跃出半丈,拔剑严守门户。
秋雷未响,电闪已至。
云层的缝隙中迸出一道蓝光,照得我衣上的吐信大蟒耀鳞生威。
黑暗中,刘佥事认出了我,脱口道:“七王爷!”
卢熹微也走了出来,代我问道:“方才诸位说三皇子通敌叛国,究竟是怎么回事?”
刘佥事并不答话。
三人十分警惕,竟与我二人对峙起来。
沉寂片刻,那正气凌然的女人率先出口道:“素闻七王爷与三皇子最为亲近,这些话,七王爷不是明知故问么?”
她话语中带着浓浓的杀气,只不过那杀气,乃是源自正气。
卢熹微不禁哈哈大笑道:“尹先生误会王爷了!”
这带着黎明初光的笑声,无疑让在场诸人十分受用。
对面三人紧张的呼吸声登时变得平缓下来。
女人稍降辞色:“误会?那七王爷何故在此?不是守株待兔、杀人灭口么?”
我道:“寡人潜入蛟呼王府行刺,事情败露,便逃亡至此。”
三人惊得“咦”了一声,方才舒缓下来的气氛再次紧张起来。
女人登时怒不可遏,再次拔出剑道:“好啊!原来七王爷是受了三皇子之命,刺杀大将军!七王爷既是通敌叛国之人的同党,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她剑出如虹,携一束银光向我胸膛刺来!
刘、董二人待反应过来,都已劝阻不及。
又是一阵雷光闪过,众人都看见了青衣,也看见了血。
那血沿着银光边缘流动,在银光的尽头一滴接一滴地落在地上。
眼前是一个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女人。
她身形丰盈,体态极为端庄,柳叶眉间尽透英气。
她束一条蜈蚣辫,辫尾长发及腰;着一身青衣,衣上三花向月。
我知道她是谁。
她姓尹,名落霞,是炎州巾帼学馆的祭酒,人称“尹先生”。
尹先生本是京都尹家的千金,后家道中落,搬至炎州。
她博学多才,文武皆优。二十八岁那年,她在当地兴办的女子教育已初有成色,加之书法闻名于世,父皇便召见她到国子监,与众儒士探讨办学之道。
尹先生才只发言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令众儒士心悦诚服,父皇也因此十分高兴,破格允许她在炎州府创办女子学馆,并任她为女学祭酒。
祭酒,便是校长的意思。
父皇本想让她进入国子监任教,但诸朝礼法皆不允许女子为官,才有了炎州的“女学”,才有了“尹先生”。
不过,办“女学”、任“女祭酒”,也算得上是史无前例之事。
这史无前例之事,没有引起当世的非议,反而令这个至今未嫁的有为女子名动天下,颇受世人尊敬。
天下三百六十州,州州有学馆,州州有祭酒。
但能让炎州之外,乃至京城都闻其名的,也只尹先生一人。
此时的她,少了当年在国子监发言时的灵气,却多了几分气节和血性。
这几分血性,倒也为她的形象润色不少。
尹先生用疑惑的眼神打量着我:“你为何不躲?”
我看着刺在胸上的长剑,苦笑道:“尹先生情绪激愤、难以自控时,便不再是先生,而是一个女人。和女人纠缠起来,没完没了,还不如求个痛快。”
她脸上浮现出惭愧之色,右手轻一用力,将剑尖从我的胸膛抽出,带出一串血珠。
尹先生没有擦拭血渍,便要收剑。
不,是诸人都以为她在收剑!
那剑尖对准的不是鞘,而是覆盖着青衣的左胸。
她刺了我一剑,便想还我一剑!
我骤然出手阻止,却显然慢了一步。
眼看那银光一角要刺入尹先生的胸膛,一只黝黑的手忽然从她身后伸出,紧紧握住了剑刃!
此时的剑锋上,又多了一个人的血。
刘佥事收回了血淋淋的手,自行包扎起来。
尹先生不敢再刺,当即收剑入鞘,脸色十分难看。
她的博学睿智,是世人皆有机会见到的。
她的愤怒和冲动,却不是谁都有机会见到的。
寒雨骤停,雷声渐渐消逝,渗入庙中的水滴少了许多。
董先生关了破败的庙门,掏出火石,点燃烛火,置于神像前的烛台上。
冰冷的山神庙登时明暖许多,庙中人可以相互看到对方的面容。
待我和卢熹微将近日发生之事告知他们三人时,三人均感震惊。
董先生阴沉着脸,说出了和四哥之言类似的话:“待三皇子战胜归京,京城的天就要变了。”
董先生名启超,是炎州学馆祭酒。
他三十岁上下,着一身蓝衫,淡须平眉,其貌不扬。
硬要说相貌平平,却也不是。
他多了几分专属于教书先生的儒雅,和市井中人的狡黠。
董先生才华横溢,数年前著成《算厉通法》,书中所述学术,朝中近年来一直延用。
他一书成名,调入国子监任职,后因支持朝中大臣段棋议变法一事,被贬到炎州学馆。
后来,对他极其赏识的前炎州祭酒升入国子监,董先生因此受推荐升为新的学馆祭酒。
董先生虽然年轻,但父皇对其尤其尊敬。一是因为才学,二是因为变法时的气节。
我将目光转向刘佥事。
这个作为朝廷鹰犬的男人,竟忍不住哽咽起来。
天蛾卫中职称分为数等。
其中,总指挥使为第一等,正三品;四大指挥使为第二等,从三品;指挥佥事为第三等,正四品。
他叫刘志信,云州人士,在天蛾卫任职时,便是这正四品的指挥佥事。
刘志信二十三四岁年纪,宽体黝肤,叶唇箭鼻。
他身着一身破旧褪色、满是补丁的熔墨禁军服,附着的金色皮甲已裂痕遍布。
我从未见过如此落魄的天蛾卫。
刘佥事忽然哽咽,想是忆起往事,百感交集。
“我原在麟角王府任职,是三皇子的亲信,后来三皇子与六皇子相商,把我调入天蛾卫,任指挥佥事。”
他用那柔糯的南方腔调,讲述起之前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