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名天蛾卫手持网角,身如鬼魅,那大网瞬时收紧。
这“天罗地网”本就是用来活捉重犯的阵法,以八人之步法巧妙配合,又以八人之力刚柔相济,网若监牢,严密不破。
加之西域精钢十分坚韧,极难拉断、斩断,重犯一旦陷入这大网之中,想要脱身简直难于登天。
虽然在这夜色中丝网难辨,但从八名卫士移动的身影中,可以隐约推断出大网此时的形状。
若“兑”位和“震”位相交,形成死牢,则难以再和“巽”位相换,我可借此反冲,让“巽”位和“艮”位再成死牢。
那时便剩下“乾”、“坤”二位作为破绽,若身法够快,便可强行冲出阵法,借屋舍间的地形优势逃出生天。
这是我行刺之前,便已在脑中一遍一遍推想过的。
但我并不长于身法。
我被那钢网牢牢围住,手脚稍一施力,刀刃般的细丝便会嵌入皮肉,血流不止。
然而我没有流血,只是流汗。
热得流汗。
本来冰冷的贴身锁甲,吸收了体温变得奇热无比。
内披锁甲的我有恃无恐,四肢猛地向外一撑,那钢网登时拉张,孔洞竟能容下一人。
见我探出上身,八名卫士也是一惊,立即变动方位,将网再次收紧,紧紧缠绕在我的腰上。
这正合我意!
我嘴角一翘,似陀螺一般飞速旋转身体,想借蛮力将众卫士甩飞出去。
不料我快他们也快,八人施展轻功顺着我旋转的方向飞奔,直到我头晕目眩,也始终保持着旋转前的站位。
我使一招“千斤坠”,朝方才屋顶破出的大洞跃下。
八人为防止屋顶全毁,又怕在洞口相撞,索性放开了网角,任由我急坠而下。
我才落入内堂,这八人也早已落地,重新将网角缠在护手上。
夏侯宣道:“七王爷,这是最后通牒了,束手就擒吧!若再执迷不悟,就真的成了重犯了!”
我喝道:“蛟呼王谋害兄弟能逍遥法外,为何我蚺鳞王就不行?寡人若是重犯,也是超重的那种!”
他亦怒喝道:“胡闹!”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雪白之影闪入内堂,刹那间击倒两名天蛾卫,直攻夏侯宣面门!
那身影是雪白的,衣服和长发却不是雪白。
当今世上之人,能发映晨光、黑衣如雪的,只有当朝第一美男子了。
当那两名禁卫再次跃起时,我已趁“天罗地网”缺席两位,旋转身体解开网结,脱出困境。
卢熹微身法如羽如电,拳脚如火如风,连使数招“鹬蚌淘沙”,内力忽而排山倒海,忽而细水长流,与夏侯宣斗得难解难分。
卢熹微轻眸一瞥,见我已脱离网阵并将八名天蛾卫全数击倒,当即心下一宽,喝道:“王爷快走!”
高手过招,若棋逢对手,分心是大忌。
卢熹微话才说完,便已露出破绽。
夏侯宣双爪齐出,险些割破他的喉咙!
这夺命双爪倒是能勉强躲过,但那携带着浑厚内力的惊人一踢却避无可避。
只见卢熹微口喷朱血,后仰飞出,重重摔在瓦砾堆旁,一时间烟尘四起。
夏侯宣也受了一掌,虽然并未吃痛,但也向后退了数步。
我正要出手去救卢熹微,便听他喝道:“王爷快走!”
我一惊之下,不敢再作耽搁,当即向蛟呼王府门外奔逃而去!
天蛾卫和府内高手前来拦路,我将其壹壹击倒,施展轻功一路向南狂奔。
余光里,卢长史也已强忍伤痛,从破洞处窜上屋顶,待夏侯宣稳住重心想要再追时,也已追不上他了。
没人追得上卢长史。
所以他们都来追我!
我又流汗了,凉得流汗。
我忽然发现身上的王服早已破损不堪,碎布散落途中,锁甲也已被那锋利的精钢丝网勒得不再完好。
锁甲的破洞之下,满是兵刃留下的伤口,浅则及肤,深则触骨,凉意袭人。
我甚至能猜到,这是蛟呼王府高手专有的“四齿刀”留下的创口。
那刀刃有四齿,可锯、斩、卸、刺,搭配蛟呼王府特训的刀术,十分霸道。
借着夜幕之光,可见残衣破甲已染上一层浑厚的朱色,如蔷薇附体。
沿路想必也留下了血迹。
正当本王自嘲今夜妄自托大时,一只娇如凝脂的玉手拉住了我残破的衣裳,将我一步一步拽向那让人有些熟悉的房间。
房间内充斥着浓浓的烟香脂粉味,将其余的气息全部遮掩住。
屋内无烛光,但有花有酒,也有乐器。
还有些书画文玩、珍奇异宝之类的东西,不成章法的摆设着。
那大概是一夜痴情的达官贵人们送的。
把这些赠品去掉,便是平民女子闺房的模样。
那种简陋,倒也没让过惯了六王宅生活的我感到意外。
我忍耐着这浓浓的市井之香,轻声问候道:“莫离姑娘,恕寡人直言,你可能让自己摊上了大事。”
眼前容貌模糊的佳人,正是烟羽楼的头牌莫离。
她用那倾国倾城的嗓音,不卑不亢地说道:“何事为大,何事为小,奴婢一介女流,又如何知晓?”
我心头小鹿乱撞,淡淡一笑:“莫离姑娘不顾后果相救,要寡人如何报答?”
莫离用纤纤玉指轻遮玉唇,盈盈一笑,不娇而媚:“七郎既是亡命在外,又如何能报答奴婢呢?”
佳人即便是卸去浓妆、身着平民女子的便服,也不能不令人微微动心。
这房,这香,这人,皆是数日前的模样。
所以莫离能看清我脸上的红晕,我却依然看不清她的脸。
我淡淡一笑,借着窗帘透进的微光,端起桌上的酒杯,径自酌饮起来。
未饮半杯,便听楼下有数阵风声响起。
莫离索性开了窗,赏起阴云密布的夜空来,用那倾国倾城的声音轻声吟唱道:
“面如新乳唇蔷薇,作娇容减岁。
市井临行画醒眉,不知才深寐。
肤似白桃着春水,未**显醉。
总有千般呈妖媚,会与谁相配?”
她所唱的,正是那日我写来讥讽她的诗。
莫离之声,抑如羽落,扬若惊鸿,顿似泡沫,挫比玉珠。
字字句句,婉转清扬。
若她的真面目是全天下最丑最老的女人,那此时听到歌声的人,就算站在她的面前,也绝不会察觉到。
躲在床脚盘膝而坐的我听得痴了。
站在门外的天蛾卫也听得痴了。
莫离止住了歌声,冷冷道:“外面的客人,为何不敲门进来?”
门外传来一天蛾卫头目颇有中气的声音:“莫离姑娘还不睡?”
她依旧看着窗外,十分娇媚地应道:“睡又如何,不睡又如何?”
“莫离姑娘一个人在房中?”
“客官若进来,我便不是一个人了。”
对方不言。
过了片刻,只听一阵脚步声下了阶梯,渐渐远去。
莫离长舒一口气,正要转身坐下,房门便被人猛地推开!
进门的正是那中气十足的头目,身后还跟着两个面如阴兵的下属。
莫离斟上酒,径自饮了起来。
那人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冷冷地问道:“七王爷来过了?”
莫离淡淡道:“来过了。”
“那你为何胆敢私藏逃犯?”
“他是七王爷,不是逃犯。倒是官爷,究竟是想缉拿逃犯,还是想谋害亲王?”
这质问之声并不显得尖酸。
于是那头目不再为难她,只是瞥了一眼窗台上的血迹,便带着两名属下越窗而出。
在窗台之下不远处有一路血迹。
那血当然不是我的。
我盘坐在床脚,看着窗外夜幕投下的光:“卢长史来过了?”
莫离道:“来过,借了奴婢一只鹦鹉。”
她话音所指的方向,是挂在窗框上的一只空笼,笼中还有几根羽毛。
那鹦鹉是最近才养的,而且身形不小。
我问道:“那鹦鹉的脚上绑着何物?”
莫离道:“装血的香囊。”
“谁的血?”
“卢长史的血。鹦鹉带着滴血的香囊往远处飞,便能将沿着血迹寻人的天蛾卫引入歧途。”
“不知那位达官贵人送莫离姑娘的是什么鹦鹉?”
“乃是玄凤。”
玄凤鹦鹉乃是十分受名流喜爱的禽种,体型偏大,白羽黄边,头上生着如菊瓣般的黄冠。
此鸟生性活泼,爱学人话,虽措辞含糊,但亦可排解孤独。
那位达官贵人,的确是了解莫离的。
我心中有些不安:“莫离姑娘为何肯舍掉如此贵重的鸟儿?”
她没有回答,只是回头一笑:“它已经飞远了。”
这一笑,百媚横生。
我跃下香床,行至窗前:“寡人也要走了。”
莫离掩面而笑:“现在追捕七郎的人,反而走在七郎前面了。”
她自然地解下全身衣物,宛若无人,留下一个窈窕的背影,径自躺入香床。
床帘那头只透出四个字:“七郎保重。”
我转身作了一揖,不再多话,跳上屋檐,拉上窗帘,关上木窗,便朝京城南门潜逃而去。
当我见到卢熹微的时候,才突然觉得全身冰冷、虚弱,竟兀自倒在了神像背后。
恍惚之中,我开口问道:“天蛾卫来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