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魂 第1章 【壹】相遇

天和国。皇都外城。未时。

明灿阳光照得屋瓦愈发光亮，徐徐清风吹过，摇得飞檐下的铜铃叮铃作响。只是这清脆一声，在往来熙攘的午后街市，还未来得及被谁听到，就淹没在热闹的人潮里了。街边摆摊的小贩卖力地吆喝着，心想着多赚几文钱，傍晚收摊回家正好给孩子买条鱼吃，家里的小家伙馋了好几天了。想到这里不禁吆喝得更大声了，招待客人也愈发热情。

街边的茶摊随意地摆着几张桌椅，布置虽然简单，在这惬意的秋日午后，空位几乎被吃过午饭聚在一块茶歇聊天的人们坐满。

“小二，看茶。”

“好嘞！客官您请坐！”

眼看着最后一桌空位也有客了，小二喜笑颜开地小跑过来，打量着前来的两位。

来者是两位男子，稍高的那位身形笔直却表情严肃，一进茶肆，便利落地将板凳擦干净，再让同行的少年坐下，自己则立在了他的身后。少年看起来只十五六岁的光景，神情却是一副目空一切的淡然，配上他举手投足间沾染的贵气，硬生生拉扯出一种让人不敢接近的距离感。

“江轩，你也坐吧。”少年淡淡道，全程没有看小二，也没有看那个江轩。

“是，少爷。”

小二一边倒着茶，一边悄悄偷瞥少年几眼。虽年龄尚小，可那样貌皮相，像是请最好的匠人用最无瑕的美玉精雕细琢出来的一样，他身上的白色缎布制成的衣袍，泛着柔软莹润的光，即便无其他装饰，任小二再眼拙，也能看出不是寻常人家的衣裳。少年整个人往这一坐，与粗糙简陋的茶肆简直是十二万分的格格不入。

小二正想再多看几眼，就听到另一边叫道：

“哎！小二！茶没了，快给大爷把茶满上！”

“来嘞！”

喊话的壮汉没型没款地单腿支起踩在长板凳上，正和同桌的几个人东拉西扯。

“我今天啊，可接了个大单！今早我刚把新摘下来的菜挑进城卖，还想着尽量在天黑前卖完了早点出城回家，嘿！你们猜怎么着，不知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大人看上了我的菜直接全买下了，还说以后我只要每天送菜到府上就可以拿赏钱了！”

他左手旁的书生模样的人，放下茶碗，摇着扇子缓缓说道：

“甚好，那仁兄日后的菜就都有着落喽。”

“可不是嘛！你们是不知道，虽然我看上去五大三粗的，也不是没见过什么世面，那宅子大的啊！送个菜都要七拐八绕的，要不是有人领着，准迷路。我偷偷抬头看了几眼，啧啧啧，大爷今天也是开了眼了！”

“有什么好羡慕的。”另一边体型精瘦的人突然接话道，他几乎没怎么开口，独自在一旁默默喝茶听着，眼神阴沉，好像心里在盘算什么似的。见两人都朝他看来，似乎在等他说下去，才小声接着道：

“他们是官，咱们是民。他们的钱还不是朝廷发的，朝廷的钱还不是咱们辛辛苦苦赚的。”瘦子轻蔑地哼了一声，“他们的钱说到底还不是咱们的钱。”

“话可不能这么说，咱们能在此喝茶闲聊不也是托了朝廷的福么？分君之忧也要食君之禄嘛。”书生悠悠说道，“再说这几年的赋税是连年减少，百姓也都吃饱穿暖，你看这闹市便知了。”

“吃饱穿暖？”瘦子的鼻腔里又发出一声怪哼，“我说小子，你看到这闹市，就能代表全天下都是闹市了么？我刚刚从巷子里走过来，还看到路边有个小乞丐，看那样子要死不死的，你怎么就不提？他们那么有钱，怎么就不救济一下乞丐？”

“仁兄若要这么说，又如何能因一个乞丐否定整个盛世？除了三年前的那场动荡，这些年一直风调雨顺天下太平，都是多亏了当今圣上和先帝的英明治理啊。”

“三年前那次，可真是吓死我了。”壮汉见终于有机会能插上话，连忙道，“我从来没见过城里有那么多兵哩！”

“是啊，没想到圣上小小年纪就有那样的作为，要不是……还不知道如今是怎样的光景。”

瘦子满脸不屑地正要说什么，几人的谈话就被一个声音打断。

“冒昧打扰一下，几位兄台，请问你们刚刚说的乞丐是在何处？”

几人望向来人，正是隔壁桌的高个儿。

“西十三巷，你问这个干嘛？”

“多谢。”

江轩未答，一板一眼道了谢便走了回去。

少年起身与他离开了茶肆，往西十三巷走去。街上的人还是很多，江轩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一只手尽量为少年拨开一条路，快走到西十三巷时，人已经少了很多。少年看了看四周，心中不禁疑惑道：真要乞讨的人会选这么偏僻的位置么？

再往前走了几步，少年忽而听到了几句咒骂声，他看了江轩一眼，对方立即会意，两人随即放轻了脚步，再走近了一些，江轩也听到了动静，他们慢慢走到一个转角，向声音来源看去。

隐蔽的街道端头，几个流氓一般的人正拉扯着一个瘦弱的孩子，那孩子拼命地挣扎着，浑身脏兮兮的，看起来正是那几人所说的小乞丐。几个流氓见状，将他围在中间拳打脚踢。那孩子将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承受着殴打，没发出任何声音。

“好啊，李村的那个老酒鬼居然敢骗我，明明才谈好的生意，第二天就翻脸不认人了！还说什么儿子已经死了，原来在这藏着呢！”

“兄弟几个给这杂种一点颜色瞧瞧，看他还敢不敢跑！”

“再加上这小子，一块卖个好价钱，又够咱哥几个喝几天了！”

流氓脚不停，嘴也没闲着，说的话越来越不堪入耳。江轩不禁皱了皱眉，按住剑往前一步，打算去救下那个孩子，却见身边的少年神色如常，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江轩只好立刻退了回去。

那几个人似乎觉得教训得够了，停手再次拖起小乞丐，没想到躺在地上看起来仿佛已经动弹不得的小乞丐却突然弹了起来，从人缝中蹿出去了。流氓反应过来，骂了一声赶紧追上去。少年和江轩也悄悄跟了过去。

小乞丐虽受了伤，行动竟十分灵活，在纵横复杂的街巷间，居然把好几个流氓甩得迷了路。但没过多久，伤痛加上体力不支，他的动作还是慢了下来，后面还有一个人在穷追不舍，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这时路的那端另一个流氓也包抄过来，两个人在窄小的巷子中对那孩子呈夹击之势，看来这次是无处可逃了。江轩一路追过来，在隐蔽处看着，心里暗暗替他着急。但江轩看了眼少年，他仍无打算现身的意思，没有他的许可，江轩也只好听命不动。

小乞丐勉力跑着，眼看对面的流氓朝他冲过来，也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反而直直地向前奔去。两人都离他越来越近，仿佛伸长手臂就可以拽到他破破烂烂的衣服，小乞丐却突然向侧边一倒，来不及停住的两人措手不及地撞在了一起，头晕眼花地摔倒在地上。

那小乞丐不敢懈怠，又马上爬起来逃开了。刚转过一个巷角，就看到先前被他甩掉的一个流氓竟误打误撞地走到了这里。小乞丐转身刚想跑，就被那个流氓像拎鸡崽一样抓住后领拎了起来。

摔在一起的两个人此时也走了过来，响亮的巴掌声瞬间撞进了江轩的耳朵里，小乞丐的血溅在满是尘土的地上。

流氓将他按在地上，从他本就残破不堪的衣服上撕下几根布条，绑住他的手脚。小乞丐一边咬牙挣扎，一边恶狠狠地瞪着按住他的人，那人竟被他瞪得心里一时发怵，但很快反应过来，报复般的一巴掌又扇在孩子的脸上。

绑好了小乞丐，流氓塞住他的嘴，找了个麻袋装了进去，扛在肩上准备离开。

小乞丐蜷在麻袋里，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痛，也不知道接下来他的命运会是什么，也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要死了吧，可是他真的提不起一丝力气逃跑了。好像他的所有记忆，除了挨打就是逃跑，死亡会比这还要糟糕吗？

小乞丐无神地看着眼前的黑暗，和从麻袋的孔隙里透进来的一点几不可察的光线，发着呆。

一路上除了流氓们的说话声外几乎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不知走了多久，他隐约听到了一点细碎的哭声。小乞丐感觉自己着了地，被人从麻袋里倒了出来，正身处一个黑漆漆的屋子里。

有人点亮了蜡烛，孩子发现房间里放着几个笼子，也都关着几个孩童，他们有的抱头小心地哭着，有的惊恐地看着几个流氓。

“老四，城东的那个光棍什么时候来拿货啊？这女娃哭个没完，把眼睛哭瞎了我们可不管啊。”

“反正钱都到手了，操什么心，今儿又干了一票，晚上咱们兄弟几个一块去琼楼找点乐子！”

又一个没见过的人边说边拿了个空笼子过来。小乞丐焦急地想要挣脱捆绑，好像只要被关进去，就还有更可怕的噩梦再等着他。那人打开了笼门，过来擒他的肩膀，他本能地后退闪避。可是逃了这么久，他又能逃去哪里呢？被称作老四的人很快就箍住他的肩膀往笼子拽。

突然，紧闭的大门被人猛地踹开，煞白的天光刺了进来。

所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离门最近的那个人已经应声而倒。

“一群畜生。”

四个字几乎是从来人的牙缝里恨恨挤出来的，江轩持剑而入扫视一圈，剑无需出鞘，仅以剑鞘飞速击中要害，又将一个人打倒在地。

小乞丐见机趁乱向门口逃跑，老四立刻拔出刀，向他捅去。他没敢回头，只感觉后背一寒，刀锋似乎已然抵在了他的背上。

虽然活着也只有痛苦，可死亡就在跟前时，这痛苦好像又那么微不足道。

他绝望地闭上了眼。

“叮——”

一声兵刃撞击的清响，流氓手中的刀被震落。紧接着一声惨叫，他的手被直接砍了下来。

雪白的剑身入鞘，滴血未沾。

“找死。”少年淡淡道。

与江轩不同的清冷声音，宛如枝头之雪，当空之月，这一室的污秽都与它无关。

小乞丐缓缓地睁开眼睛，挡在他身后的人一袭白衣，挺拔得就如一道无情利落的剑光，从屋外透进来的光仿佛都依附在他的背影上。

那人居高临下地回过头看向自己，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神明。

写这个小说前后跨度了好几年，可能有文风差异，致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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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壹】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