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几乎忘了这些年,时间如何具体经过。
看着他的眼睛,记忆在挤挤攘攘,争相刮起风。
“张彪。”
我听到从心里刮起最响的一声。
“好久不见,叔叔。”
“好久…不见。”
这种感觉就好像,2010年,我和他一起去看电影《盗梦空间》。
那时候我们话很多,从电影开幕我们就开始不停说,很多情节都错过,到后面越来越多的剧情都衔接不上,我放弃地靠在他肩上睡觉。
等到我什么时候醒来,荧幕里,莱昂拉多演的科布正说着一句台词:“我在梦里梦见一个依稀记得的梦。”
就是这种感觉。
京海入了秋天便格外的干燥。天色极淡极淡,空气里好像搓进了碱,偶尔给人一下刹痛。
“最近寻衅的怎么这么多。”张彪靠在桌边,撇过徒弟递来的牛皮袋,卷起密封的棉线。
说话的间隙,线勾住了指侧,顷刻间裂出一小道的血痕。
“嘶。”张彪刚吸一口气,鼻子又一阵酸痒。
“师父,你的鼻通。”
“可能因为最近天气太干了,人脾气也躁,容易起摩擦,”徒弟自顾自地嘟囔着,“预报说过几天有台风要来了,师父,您要注意一下啊。”
张彪握着鼻通的手怔了一下,掏出夹克口袋的手机。手指在掏出时又剐蹭到袋沿,疼得他皱眉。
“听说过几天有台风,我下班去接熙熙放学。”
发完短信,张彪盯着通讯录出神。
“好。”杨卉慧的消息把他拉出梦游。
“杨健就回京海了,我帮忙着一些,时间也不太够,你一直接熙熙到这月底吧。”
“怎、怎么了师父?”徒弟看着忽然抬起头,盯着自己的张彪。
“……没什么。杨健的调令确认下来了么?”
“杨健?哪个杨健……”徒弟被忽然的提问弄得有些懵。
“你哥不是在供电局上班吗?”
“啊,说的是这个……下来了下来了,我哥的消息是杨………杨局差不多下周就到岗了。”
张彪不说话。
“师父,你们是不是认识啊?我听我哥说他原来是京海缉毒队的。”
“嗯,认识。”张彪低下头,轻轻敲整卷宗,声音有些沙哑。
“我还听说,他娶的老婆是新调任的□□的女儿?难怪,能从京海调走再调回来……”
张彪似是无意识的将文件袋砸响一声,徒弟立马噤言,接过张彪递来的纸。
“怎么又是福禄茶楼?”看清纸上的字,徒弟小声叫了一下。
张彪沉着脸,几根本就发燥的手指被他撕扯得血呲呼啦。
???
夜晚,京海的街道灯火铄亮。一辆黑色轿车在街道上急速行驶。
“唷,张队长。”车载电话响起唐小龙的声音。
“您今天怎么……”
??
“福禄酒楼,怎么又发生械斗?”张彪压着喉咙。
“嗐没啥,就是小虎新招的手下几个不懂事儿。”
电话那头,唐小龙口齿不清地嚷着什么,过一会儿,他才从一阵哄笑中继续说,“这样,我现在正在白金瀚给小虎过生日呢,我派人去接您?好让我俩兄弟当面赔个不是。”
“唐小龙我警告你,把皮给我收紧一点。如果,你是故意在这个时候试探我的底线,那我告诉你,”张彪猛一拧方向盘,车急拐进入一条渐黑的小岔口,“我一定执法公办。”
电话那头沉默了,张彪先挂断了通话。
但他知道,现在好像打压了气焰的唐小龙,只要和高启强一互通,再嚣张起来不过是一夜间。
说白了,一切都是高的授意。他不过就是想要诈起自己这样无用的愤怒,实际是巩固对他的沉默。
车停下,张彪将手撑在方向盘上,头深深埋进其中。
“福禄酒楼群众斗殴,这个月已经是第三次了。”
?
“杨局差不多下周到岗。”
“新调任的□□的女儿……”
一切的事情都在把他往最不堪面对的东西上逼。
车内没有开灯,他坐了很久。久到错过了杨卉慧的电话。她不停发来消息,他索性把电话关机。关机前,他最后掐断了一个陌生号码。
电话那头的张珍池正躺在地板上,耳边是手机的嘟嘟声,像钝器击打云丛。
滴答……滴答……
传来呼声。
暗红色的液体滴了下来,张彪抹了一把,还好,并不是眼泪。
“京海的天气太干燥了,叔叔,我每到了秋天都睡不好。将来,我一定要到一个没那么干的地方去。”
张彪好像听到一个声音,低低的,和着敲击声,飘飘渺渺。
“小叔,上海好漂亮啊。这里以前真的和京海一样是个渔村吗?”
“小叔,我什么时候能去上海啊。”
“我不想走了,我想留在这里上大学。”
“叔叔。”
“小叔。”
“张彪。你看着我。”
张彪猛地抬头。他看见后视镜中的自己,瞳孔里缩聚着恐惧,半张脸中淌得都是血。
他多希望这只是一个噩梦。哪怕面容可怖,但醒过来的时候,一切尚未发生。
“张彪!”
大脑还没从充血中回神,耳遭只剩下强烈的敲击声。他顺着声音看去,是杨卉慧正在拉车门。他忙抽出几张纸压住鼻子。
“你在干什么?到家了你不下车?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了?”杨卉慧伸手砸在张彪身上,冲着他喊。
“你不回來,不去接熙熙,不在意我们这个家,也别把自己整成这副死样子。”看到手上蹭到的血,杨卉慧口气里只剩厌意。
说完,她转身拖起箱子。
“你,你去哪儿。我晚上去幼儿园,老师说熙熙被你接走了,熙熙呢?”
“我下午给你打了好几个电话,你都不接,我还指望你记得起接女儿?熙熙我接回我妈家了,我现在也过去,”杨卉慧连张彪一眼也不看,“杨健今晚回去,我们一家人聚餐。你自己先上去吧。”
杨健回来了。
半响,他呆在原地,虚焦的目光之中,杨卉慧已经走远。
血已经不流了,鼻腔里空空的只有凉意。
不知多久,他抬起手机。
一连串红色的未接通提示。他的指尖掠过那串陌生号码,只是一瞬,把它滑了下去。
“喂,安欣。”
“张彪,珍池发烧住院了。”
“据中央气象台预测,台风天气将于本周三登陆京海沿岸,现正发布红色台风预警及红色雷雨大风预警……”
张彪烦躁地抬手一按。车内顿时一片寂静,只剩雨刮器啪嗒地响。
血干涸在脸到下巴之间,爬满水珠的车玻璃映出银光,投在他眼睛里,似乎有正流动的怒气。
车驶入医院,正停下来,抬头看到正走出大门的杨健。
愤怒冲破了思考,张彪哗一下冲出车内,雨瞬间把他包围住。
闷响的一声拳头响在空荡的场院里。
“张彪?”
杨健猛一下被砸得甩过头,倒退几步才看清人,“你他妈疯了吧你!?”
“对,我是疯了,张珍池怎么了你告诉我?我他妈疯了我才让张珍池跟你结婚!”
“张彪,你他妈有病别往我这处撒!”杨健挡住张彪又冲过来的手臂,架着他瞪眼吼回去,“张珍池张珍池,我老婆踩你命门了是吧?我还他妈没问你是她谁,大半夜来医院这揍上我了!”
“她到底怎么了?你把她怎么了你告诉我…”
等到安欣下楼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张彪!你干什么?”
容不得安欣再愣,张彪的拳头又要举起来,他赶紧扑来扭住张彪,回头对杨健吼着赶紧走。
“张彪你给我冷静一点!你打算这个样子去看珍池?杨健已经走了。”
张彪还要撕搏的劲力一下子泄火。
从大厅来到住院层,病房由大号到小号,几乎要穿过整个走廊,像一辈子那么长。
白色的被子下,厚沉沉压着一个身影。
勉强漏出脖颈以上,乌黑的头发像被泼开一样披散,旁边的点滴袋不断往她脸上输送着苍白。
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看过她。看过这样的她。好像看到了多年前,一个最恐惧的噩梦的结局。
“本来在睡觉,忽然叫不醒了,浑身烧得滚烫,杨健才给她送来医院。但结果还好只是发烧。医生说,有可能是做梦的应激反应。”
安欣的声音罩过来,张彪的眼神才松动。
“只是这样么?”
半小时前,安欣把电话挂断之后,传来一张图片。
那是刚被送来医院的珍池,医生正在检测体温,还没有盖上被子。昏迷前贴身只穿着一身软缎睡衣,因为身体被挪扯,领口松垮着露出大片皮肤。
斑斓的红痕。一束又一道,触目惊心。
“你发给我照片什么意思。”张彪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抖。
“打给你半天也不接,接了也不说话,我怕你以为我拿玩笑框……”
“你明知道我会——”张彪的声音忽然振了一声。
我会痛。
“我知道你想什么。实话说,张彪,她和杨健是夫妻。”安欣环着手,低下了头,“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年在闹什么别扭,但是我还是想让你来看一看她。”
“她忽然高烧,也许是跟,”安欣轻轻开口,看着张彪,终于还是没有再说。
“你没必要让我知道……”张彪声音弱得快听不见了。
“你刚刚为什么要拦我,为什么要拦我,她……”
“是跟他有关也没有办法。”安欣站起来,直视张彪,“完全是因为他也没有办法,你没有办法,我也没有办法。”
张彪的眼睛从愤怒到忿痛,再到颓败。
“他去哪里了?”话刚说出口,他忽然想起杨卉慧说的话。
“明天我休假,我在这里看着吧。”
“好,”安欣回答道,“她出了一身汗,这是杨健拿来的衣服,他走了,你帮忙给换上吧。我,天亮了再来。”
门锁落响后,窗外的雨声大得吵人。
张彪缓缓半跪下来,手伸出良久,最终只堪堪括住张珍池插着针的那只手。
视线一点点上移,停留脖颈处,床上人白得像凉清的牛奶,却不得不忽视那些泼泼洒洒的红痕。
张彪忽然感觉心脏被人向后拽,撑着得上躯被猛得折了一下。
那张和无数次幻觉和梦境重合的脸,如此近。
另一只手终于还是触向领口。在碰到衣料的一瞬间,床上人呼吸的微微起伏立刻传导而来。明晰且靠近。
小时候,张彪也替张珍池解过扣子。
张珍池到十几岁还贪玩,回来浑身汗津津的,那时候张彪身高和她差了快半截。
他每次都在家门口,看着女孩向他跑来,在快要靠近的时候半蹲下来,一把接住她。
她软绒绒的头发总会攒在他肩上,他总会替她敞开领扣,抽出背后的垫巾。因此小时候的张珍池很少盗汗发烧。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长大了,张珍池不再那么喜欢出跑。她更多时候只是坐在刑侦队的沙发上,张彪每次抬头总能看到她冲他笑。他也很少再跟她拥抱,最多只是牵手。
再大一点,从那件事情之后,张珍池的衣口总是紧紧地扣住,哪怕夏天也一样。像网罩束缚的花。
再后来,就是那晚上。他一颗一颗解开她的衣扣,他最后一次抱紧她。
衣扣一颗一颗滑落,快到胸口,在张彪的手快要延进被子里的时候,床上人忽然喃喃一声——
“张……”
“张……”
张彪此时和她的距离,只要再欠一点身就能够到嘴唇。
但他只是拉了拉要滑下去的被子,盖住了她的胸口。
“小叔在呢。”
说出小叔两个字的时候,喉咙忍不住的酸。
“我在呢。”
滴滴答答,点滴的声音像心跳。
“怎么来了这儿?”张彪扯了一个笑,他自己看不到,不知道有多难看。
“我来谢谢安欣,我……前天晚上发烧进医院了。他照顾了我。”
“现在好点了吗?”
“好多了。”
我掖了掖衣领。雨后的空气湿冷,我自我说服将此当借口。
“好。”张彪哑含着字,点头一样低下头去,再抬起时,神色如常地看向安欣,“安欣,我走了。”
“你……”
“我下次上门拜访你,和杨局。再见。”
他走了。
半响,身边的安欣才开口:“我们也走吧。”
我看着脚下的台阶,因为下雨潮湿,聚成一阶一小片黑灰色的水窝。
就像我的心一样,黑沉,肮脏,冷湿。
坐上车后,安欣也很久不说话。
“我在这里坐着,你走吧,你下午还要上班,我打电话给杨健,他来接我。”
“好。”
我将头倚在窗户上,仿佛被抽空一样,丧失感知,只有全身传流的累。前所未有的累。
许久后,车窗慢慢开始过景,迷蒙之中,我在后视镜看到了杨健。他也好像看我。
不知为什么,我直觉感到他揣度着我一些东西。我对这张脸,第一次嫌恶超过疲倦。
车停后,我快速走下来,一路疾步上楼。他也不发一语,同样快步跟在我身后,仿佛我逃不掉的一场诘问。
最后一节台阶踏没,我跨进门,转身想要合上门,向下的视线里几乎是立刻出现一双皮鞋。
我的手叩住的地方被什么压住,随后一阵抵力,我被猛一下掀开的气流倒灌地后退几步,撞上了玄关柜,一下子跌了下去。
等我再昂头看去,是杨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杨健你干嘛啊?你疯了吗?”我控制不住的吼。
“我疯了?”杨健缓缓下蹲。
我扶着玄关柜,黑压的影子慢慢挡住我。我颤抖着拼命往里缩,好像那晚的噩梦重现。
“你就这么怕我。”杨健的语气随着视线下沉,他伸出手在我的衣领处勾了勾。
只是轻微的动作,我浑身都好像触电。
“小池,你的睡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