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感到,原来这被子两个人睡这么扯。
我蜷着身体,腰椎抵着他起伏的背。整床被子的中间呈现沙漏一样的凹陷。
从天花板往下看,我们好像用尽力气剥离对方的双生体。
我的腿岔开放着,像被弹簧撑开一样,不能合拢。稍微使力一下,大腿根肌肉就传来阵阵痉挛。
慢慢地,从床另一边传来闷闷的呼吸声。和纱帘蒙照进的月光,一起在天花板上摇啊摇。
“这被子好扯。我以前都没发现。”
我梗着脖子,盯着天花板想。不知过了多久,脑海里忽然无端地出现一个人。
画面很模糊,看不清脸,只有一个轮廓。环境是童年的某处场景。
我分不清是不是做梦。
只是在这个场景下的“我”,想要奋力的朝那个轮廓呼喊,但仿佛这里的“我”也被困缚着,无法动弹,发不出一丝声音。
我逐渐强烈的颤抖还是唤醒了身边人。
迷蒙之中,我感到哪个方向传来一阵拉扯。但我醒不过来,我睁不开眼睛。
好像是在呼喊我的名字。
“张………”
“张………”
…………
“张珍池。”
我的眼睛再次感到光线的照入,缓缓睁开,迎来的是一整片刺白。
“你醒了。”
一张意料之外的面孔。
安欣。
“你怎么……”我想要张嘴,却发现出声很哽结。
“你别乱动了,扯着线。”
听到他的话我下意识扯了一下手臂,疼痛即刻从四肢深深浅浅地爬上来。
这是医院。
“还是小孩似的。”
“我怎么在……”
“昨天半夜你发烧昏过去,杨健给你背来医院。现在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说着,他摇起床背,在我能平视到他的角度停下,递给我一杯水。
安欣平淡的叙述,我在听到“杨健”那一瞬间,心里某处像握住的水杯一样,忽然重了下去。
“你很闲吗?”我盯着吊瓶,努力让视线上扬。
“你问杨健,他平时约我我去吗。”
“但他最后还是找了你。”
“那可不。宣发科的,谁有我闲呢。”安欣忽然笑开,“你们家杨局,手下哪怕是打酱油的也比我忙嘛。”
我看着他的笑,第一次这么直视他的苍老。连笑意也干裂。
“是这么多年,只有你靠得住。”
我看着水杯淡淡,他不说话。
“等这瓶吊完了,送我出院吧。”我抬头,“送我回去吧。”
在我的坚持下,安欣还是带着我出了院,走之前我看了眼时钟,是六点半,距离他下班还有半小时。如果他今天没有应酬,最近来到医院需要十五分钟。他肯定会来。
“你在躲他?”驾驶逐渐平稳,安欣忽然出声。
如果他回家,需要八十五分钟。京海不大,我却可以和他离这么远。
“为什么这么问?”
“否则为什么这么着急出院?你可别说是个性,早些年我会信。”
“我说早些年你一定会把我摁在医院里呢。”
“还有,你刚刚办出院的时候真像我爸。”
聊到从前,我们都笑了。
“这几年,京海变化挺大的,”我看着窗外,“旧楼几乎都看不到了。前面是旧厂街吗?”
“对。”
红绿灯,安欣把车窗摇了下来,喧闹一下子涌入车内。
我从后视镜看他,看到他鬓角的白发,我们终于心照不宣地再没有问出话。
车驶入小区,他只停在楼下。
“杨健还蛮心疼你的哦,这小区算是京海这几年新楼盘里比较高档的了。”安欣熄着火,心不定地调侃起来,“对了,结婚都没有恭喜你。今天这下也算是给你们送我的祝福了。等你病好了喊我,我请你俩吃饭,随时。”
“我们没办婚礼。”
我看着他停止笑容一瞬间的窘迫,忽然想到,也许这些年他的笑脸无数次被打断或扼住,笑纹堆在脸上干涸,形成现在这样深深的褶皱。
“安欣,你最近还好吗?”我岔开话题。
“都挺好,都挺好。提前退休的生活蛮舒服的。”安欣又恢复回来,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对我说“对了,张彪现在是刑侦支队长。我猜你不知道。下车吧。”
我感到秋风猎猎催人倒。
“哎,杨局,杨局。”安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杨健缓缓走过来。路灯下,他的眼色风雨不透。黑夹克灰亮亮的,反射出一点弧光。皮鞋一顿一顿的声音,好像踏着我喉咙的呜咽。
我本能地向后缩。撞上安欣拉车门的手臂,差点往他身上倒。
杨健看见一切,走到眼前。安欣回给他一个非常之耐烦的笑。
“怎么样现在感觉。”他瞟了一眼安欣,仿佛特意让他听的问我。
“烧退了。”我还是没有抬头看他。
“行,那回去吧。”确定得轻描淡写。他拉过我的手腕。
“那这么,今天谢谢你了安欣。”
“没有,没有。”
安欣不过心的回应之后,朝着杨健:“今天也算是久别重逢嘛,我也是给你们小两口送祝福了,刚刚跟珍池已经说了。有空可以来局里找我,我时间都还是蛮多的。”
“嗯,那就这么说。再见。”杨健毫无重点地说完,撇手把我彻底拉在他身边,侧着头对我的脖子小声咬字:“还是有点烫。”
我终于毫不掩饰地浑身颤栗。仿佛被戳破一样的眼睛漏向安欣,才发现他一直在看我。
直到背过身离开很久,我还能感觉到安欣站在原地看着我。
回到家,杨健把钥匙往玄关柜上一丢,金属在黑洞洞的房间里砸出巨大响声。啪,灯亮了。
“你不觉得你对安欣很过分吗。”
我攥着衣角,意识先超过思考地开口。
“哪儿?”杨健毫无停留地走向客厅。
“哪里都。”
“他今天都跟你说什么了。”水声落定,杨健敲敲桌,“过来喝药。”
“我太累了,我要去睡了。”
“他是不是跟你提张彪了。”杨健的声音在身后轻轻摇摆过来。
“果然还是这个名字对你有用,是不是。”
“我说了,我要去睡了。”
“他前年刚被提的支队长。”杨健盯着我缓缓回头看他,“去年结的婚。奉子成婚。”
“不过没关系,”
我看着杨健缓缓走向我,拖鞋的影子拉长。
“我们现在做,也来得及赶上他们。”
“我自己先去睡了,杨健。”我抬头回视他。
“走……”他说着就来揽我的肩。
“松开,我说我自己睡了。”我下咽的东西重到发出的声音都被晃得抖了抖。
谁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呢。也许就为了成全我,一整个城市都倾陷了。
我合上门的瞬间,听到杨健的声音在客厅喊:“张彪张彪,所以你最不能听到的还是张彪……”
啪。我不知花了多大的力气拍上门,不存在的后坐力让我跌坐在地板上。时间都安静了。
卧室落地窗没有拉帘,我在第二十三楼,窗户里有整个京海平铺延长的黑暗,时隔多年,让我再次想起那个站在房顶向下望去的景色。
最后是他拉回我,也是在那一天我们诀别。
生死是件很纠缠的事情。我为了他去死的那个夜晚,是我这辈子最接近活的时刻。
我的余烧还没有退掉,整个人意识浮浮沉沉,甚至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我躺在地板上,许久,打开电话,点开一串号码。
嘟……嘟……嘟…………
咔嚓挂断的时候,像我亲手折断自己一节骨头。
我又滑起通讯录。
“安欣,我想明天来看看你。”
我站在门口冲他招手。
正午的阳光很大,他跑向我,有一瞬间,他的白发在光线下不那么清晰,我好像又回到小时候。
“以前这个门帘是不会拦我的。”我指着卷帘门笑着说。
“那可不,现在长大啦。”
安欣敲了敲门卫玻璃,朝里面喊:“刘大爷,你闺女都不认得啦。”
被喊的刘大爷从摇椅上扶起,走到窗口,推了推眼镜,看着我这个十分钟前被他拦在外面的陌生人。
“是小池吗……是小池啊!”
成年以前,我的童年都很难和京海刑侦支队这片地方分割。在这里,我的玩伴是张彪,安欣,还有李响,陆寒。那段记忆甜而稳妥,我拥有分明的快乐,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直到某一天,这个乌托邦自己裂解。
那天,张彪把我推出卷帘门,说,该长大了。我就再也没有回来。
“最近大家下班都挺准时的。”安欣走过一扇扇空的窗户,轻省地说。
“我觉得主要还是因为你没有留堂。”我用开玩笑的语气着说出心里话。
印象中凡是有安欣的办公室,总是灯火通明的。我好多次从食堂走出来,办公楼的灯都还亮着,我坐在石阶上等他,他都会从后面按住我的头,然后蹦到和我平阶的旁边,抱怨安欣如何死脑筋,问我饿不饿,困不困,然后我们手牵手回家。
“这儿,还记得吗。”安欣在走廊尽处停下,“没有了,就这些。”他摊摊手,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
我看向房间,窗台上搁着一个玻璃水杯。
“他最近还好吗。”
安欣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笑着说:“挺好的,买了新房子,娶了个漂亮老婆。其他的我就……你问我可问错人了,他跟我关系就那样啊。”
“这么多年还是那样啊。”我听见我也在笑。
“杨健这些年跟他交情蛮多的,你怎么不问他。”安欣环抱着手。
他没有抬眼回看我,自顾自的说:“其实知道你们结婚的时候,我蛮意外的。你那年去上海上学,之后杨健也从京海调到上海,我根本没想过这两件事会发生联系。”
“你走之后,就很少有你的消息了。你也不回来。最后一次知道到你的消息,是你寄给张彪的喜糖。”
我记得那事。那年我和杨健结婚,他转来上海缉毒部刚一年,我们熟悉的人加起来也不如在京海的一个刑侦部多。我们没有办婚礼,自然没有请柬,我却在某一天收到了一条陌生号码的信息。只有八个字。
“喜糖收到新婚快乐。”
原本我觉得会永远如死水一潭的婚姻,爆发了一场到目前为止也是最激烈的争吵。
“你知道我听到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安欣认真地看着我,“我当时就差跳起来,大骂张彪。你跟杨健差了21岁,他怎么能同意你们俩个在一起。”
“以你的条件,想找什么样的男的找不到。哪怕脾气大了一点,怎么最后成全了杨健。”安欣仰头,语气里都是陈旧的情绪。
“我后来在想,你是不是为了气张彪。可是你也知道我和他,吵来吵去,我还是自己去问杨健。他说他一直都很喜欢你。我接受了好久,真的。”
“是我不敢回来。对不起,安欣。”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安欣,内心是这几年难得的平静。
“走吧。”
其实我也有想过,若干年后,肯定会有再见的一天。
只是在和记忆里相同熟悉场景里,甚至连天气都如此晴好。
他就站在石阶下。我一步一步的磕下阶梯,他的身影一点一点推进我的眼睛。
他穿着深蓝的夹克,里面是炭灰色的衬衫,系着腰带,许多年前就这样。
我好像忽然拥有了一双近视的眼睛。我似乎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上多了些皱纹,一眨眼又看不到。
“张队长。”
“张彪。”
安欣惊讶地回头。
他还是站在那里看着我,不说话,表情迟钝在复杂的情绪里。
“好久不见,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