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陈汝瑛把人家盯人家满脸通红时,陈柏龄跟了过来,挨在陈汝瑛的耳边悄悄说:“看吧,我说不像咱爸吧,陈玉德生不出这么好看的儿子。”
陈汝瑛蛮自恋,面不改色地说:“放你的屁,那我算什么?”
陈柏龄知道他哥向来自恋,向他丢了一个极其嫌弃的眼色,陈汝瑛捏扯她的脸蛋。
两人还要说话,陈玉德发现门口的两兄妹,招了手,让两人进来。
陈汝瑛走过去,大刺刺地在那男孩对面坐下。
那男孩子掀起眼帘,将眼睛向他瞟了一眼,又垂视在地上,好像有一点胆怯。
陈汝瑛目光静静地随着他转,一面盯着人家,一面单刀直入地问陈玉德:“爸,这人是你儿子?”
陈玉德说:“别乱说话,我还没这个胆子。”
陈汝瑛看那男孩子也确实和陈玉德长得不像:“真的?”
陈玉德给茶壶里添了水:“我骗你干什么,你别在你妈面前乱说话。”
本来陈汝瑛是信了陈玉德的话的,但这话一出,又怎么听怎么可疑,要是他光明正大,还担心自己在妈面前乱说话?
这时,许福兴一股风似的从外跑了进来,手里提着塑料袋,满头大汗的:“师傅,烧鹅和玉冰烧我给您买回来了。”
陈玉德下巴往外头昂,让他把东西搁厨房去。
许福兴答应一声,依言走了。
陈玉德又对儿子说:“以后他就是你师弟了,好好相处,别欺负人家。”
陈汝瑛翘起二郎腿,提起茶壶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茶水,态度不大好:“你教?”
陈玉德说:“我不教,现在正是你独挑大梁的时候。”
陈汝瑛读大三,读的是古建筑学,他面不改色地拒绝了:“我没时间,放完假后我还得上学。”
陈玉德本来就不喜欢儿子去学那什么古建筑学,家里世代都是舞狮子的,要学也得学个民俗学或体育学什么得,他倒好,瞒着自己去学了个风牛马不相及的古建筑。
这会儿听见儿子为了那不搭边的建筑,而不愿意教师兄弟,这就有点不开心了。但他没表现出来,父子俩冷战了一年多,半年前才稍稍缓和了点关系,他不想打破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于是笑眯眯地温着口气说道:“放学后总有时间的嘛,不着急,慢慢来。”
话音落下,这边还没容得陈汝瑛反驳,外头就有人来找陈家班的功夫头。
陈玉德听了,拍拍陈汝瑛的肩头,也不管儿子答应不答应,脚步一调就出去了。
陈汝瑛从杯子里放出目光去看对面的人,就见那男孩儿正眼巴巴地追着陈玉德的背影呢。
陈玉德前脚刚走,许福兴后脚就又踱回来了。
许福兴看了那男孩子一眼,拉过椅子在陈汝瑛旁边坐下,小声问:“师哥,怎么样?要不要我帮你给他一个下马威。”
陈汝瑛丢给他一个眼刀子。
初秋,才五点半左右,太阳已经落到了地平线上,偌大的正厅被一层暗色覆盖。
陈汝瑛歪在椅子里,也不说话,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审视着眼前的人。
陈汝瑛是大师哥,他这么一摆态度,许福兴也学他的样子抱起了双臂。陈柏龄纯属是来看戏了,支起一条腿在扣指甲。
四人一时间无话可说。
正沉默着,陈汝瑛终于开了口,他问那男孩儿:“陈玉德是你爸?”
那男孩儿摇头。
他沉着脸,审犯人似得:“你妈和我爸是什么关系?”
可能是太紧张了,对方的声音又细又哑:“我妈说陈叔是她同学……”
陈汝瑛听了,迟缓地点头,几秒后寒着脸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余……余天真。”
“乳名?”
“不是,本名。”
余天真被陈汝瑛盯着发毛,正犹豫着要说点什么,但陈汝瑛没给他机会,又继续问:“学过武术没?”
余天真六岁时是到武术馆学过功夫的,但只学到了扎马步,后面家里发生了点事情,就没再学了。他也不知道这算学过,还是没学过。沉吟片刻,才要含糊地“嗯”了一声。
陈汝瑛点头:“学过南拳没。”
余天真不说话了。
陈汝瑛见他不说话,心里就跟明镜似的:“以前练过舞狮没?”
余天真露出两颗虎牙,带着一点讨好的语气说:“师哥,我会认真学的。”
陈汝瑛意味不明地哼出了一声笑,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多大了?”
余天真忙不迭说道:“师哥,我十七了。”
“我还没答应留你呢,你就喊我师哥,你倒是很会自来熟。”
“可……可陈叔刚才说了,让我以后都跟着你学舞狮。”
“他说的不算数,你要跟我学,就得听我的。”
许福兴是陈汝瑛的狗腿子,目光在两人面前来回扫了一圈,抢白道:“**了。人家都是从小就开始练舞狮的。师哥,我看他就不是这块料儿。”
陈柏龄和许福兴向来不对付,故意和他唱反调:“你真下流,哥你别听他的。”说时,向余天真笑笑,“别害怕,我看你就挺合适的。”
余天真见他们三人一唱一和的,也不知道要作何反应,只好笑了一笑。
陈汝瑛起身向外走:“你跟我过来。”
余天真顿了一下,反应过来陈汝瑛仔是和他说话,把手心的汗悄悄擦了,十分有眼力见地跟了出去。
带着忐忑随陈汝瑛来到院子,他看见院子中央立了一排错落的木桩,回廊上摆着一个大锣鼓。
陈汝瑛蹲在院门后,摸索着端出来一个香炉,香炉里插着一根竹签香。
陈汝瑛把香点燃了,放在地上,简洁明了地说:“扎半个小时马步。”
余天真不大明白他的用意,但知道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的道理,他没言语,挪动脚步走到香炉前,撩起裤脚,下沉身体,乖乖做了。
陈汝瑛从屋里子拖了张小木凳出来,在余天真正前方坐了,又拣了根小树杈,双肘撑着膝盖,专盯余天真的动作。
他心想,扎得好就把人留下,扎不好给他丢到武术馆里去。
余天真被陈汝瑛盯得发怵,不敢正眼瞧他,又实在忍不住好奇,只好时不时撩起眼皮子去瞥一眼。
他这边一看,动作就难免松散了。
学舞狮必须得从会打南拳开始,而南拳派的舞狮讲究的就是一个“重心低、马步稳”,马步不稳,就会落地没根。
陈汝瑛用树杈去打余天真的腰:“腰板直,脚不要抖。”
余天真不知是累的,还是被打疼的,满脸通红:“师哥,一定要扎半个小时吗?”
他小时候很会扎马步,扎一小时都不带累的,但这么多年过去,他早就把这点功夫给丢了。
天色渐渐暗淡下去,气温还热着,腿下香火撩人,余天真不一会儿就热得满额大汗。
陈汝瑛翘着二郎腿,一面把玩着手上的树杈,一面阴测测地恐吓余天真:“扎着啊,扎不稳就滚蛋。”
余天真的腿正颤着,许福兴从屋里跑了出来,大惊小怪地叫:“师哥,你还真打算教他啊?”
陈汝瑛掀起眼皮子不咸不淡地撩了他一眼,把小树杈递过去:“要不你教?”
许福兴讪讪地笑:“有师哥你在,我哪敢啊?这不是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陈汝瑛正烦着,不想和他废话,挥挥手让他滚蛋。
许福兴是最知道师哥脾气的,好的时候很好,一发起脾气来十头牛都拉不住。
他看出来师哥心情不佳,也不敢多言语,瘪瘪嘴,在回廊边上蹲了。
许福兴蹲在台阶上,闲的没事干就放出目光注视了前边的两人。
结果越看越不顺眼,觉得师哥偏心了,师哥训练他的时候,什么时候这么耐心过。
那小子腰塌了,师哥也只是拿树杈子这么轻轻一打。他扎马步动作不标准的时候,师哥都是拿脚来踹的。
许福兴越想越不愤,又把目光从陈汝瑛的后背移动到余天真的脸上去,就见余天真长了一张漂亮的脸蛋,皮肤嫩得像鸽子蛋儿似的。
许福兴长叹一口气,嘀咕着说:“师哥就是个以貌取人的!”
正腹诽着,就听见“啪”的一声脆响,抬头一看,余天真两腿直颤,眼泪汪汪的——是被师哥抽了。
许福兴偷偷地笑。
屋子里头师母在喊吃饭。
许福兴早就饿了,见着机会,连忙过去拉陈汝瑛:“师哥吃饭了,走吧走吧。”
陈汝瑛眼尖,早看出来余天真没武术底子:“扎着啊,扎不稳就收拾包袱走人,看见那竹签香没,扎到它烧完为止。”
说完,将手里的树杈子随手一丢,不再管余天真,往屋里走。
许福兴确实是个狗腿子,跟着走过去,捻着两根手指给他师哥捏肩膀:“师哥,还是你有本事?”
陈汝瑛大步踏进正厅:“比如?”
“就那小毛孩啊,我猜他肯定扎不稳,你没看见他的腿都抖成啥样了,嘿嘿,等会儿我帮你把他的行李给丢出去。”
“帮什么帮,人家是咱陈班主留下来的人物,我还真能赶他回去?”
许福兴一惊:“那师哥你刚才……”
餐桌上摆了碗筷,陈汝瑛拐进厨房里:“我吓唬吓唬他而已。”
许福兴瘪瘪嘴,不说话了。
厨房的紫砂锅里煨着烫,空气里飘满浓郁的香气。陈汝瑛掀开锅盖一看,里面煮的是五指毛桃汤。
梁馥香盛了几碗汤端上桌,问陈汝瑛,“新来那小孩儿呢?”
陈汝瑛一口喝掉小半碗汤,抬眸往院子里看一眼:“正扎着马步呢。”
太阳一落,天空就被夜洇黑了。
余天真对着一口小香炉扎马步,太久没扎过马步了,两腿肌肉被拉扯似的紧绷着,腿根一阵紧似一阵的发麻。
竹签香快烧到底了,但还亮着红星子。
余天真也不知道这算烧完了,还是没烧完,他不敢随便就进屋,而且陈汝瑛也没说扎完马步就能进屋。他看得出来陈汝瑛不大喜欢自己,但他好容易才从家里逃出来,不能就这么轻易地就回去。
陈柏龄帮她老妈跑腿,手里提着一小袋子,一进门就余天真见蔫头巴脑地蹲在木桩前,正盯着一香炉发呆,看起来怪可怜的。
她跑过去,也跟着蹲下,眼望着香炉说:“看什么呢?”
余天真出神中,被她这么冷不丁地吓了一跳:“没没没看什么。”
“被陈汝瑛那家伙欺负了吧?”陈柏龄从袋子里拿出一个柑橘,掰开一半给他,“他就是想吓唬吓唬你,我哥那人就是这德性,你别管他。对了,你几月生的?”
“五月,立夏那天。”
“我是十二月生的,你比我大,那我喊你师哥好不好?”
余天真一听,哪敢儿啊,陈汝瑛还没答应要留他下来呢,赶忙说:“这不好,我还没通过师哥的考验……”
“没通过考验也照样留下来。我爸答应的事情,那就是板上钉钉子,谁也改变不了。我哥就是纯属吓唬你而已。”
陈柏龄是圆脸,一笑,嘴角就挂了两颗酒窝:“走吧走吧,吃饭去。”
说着她一面推余天真往屋里进,一面给他介绍说,“我爸就收了三个徒弟,现在加上你就四个了。我哥排第一,刚才你看到的那小胖子排第二,以前是舞狮头的,现在更多的是负责打鼓。排第三的叫萧豪,萧豪师哥比较全能,舞头和狮尾都能舞,就是不大爱说话,不过人也挺好的。”
余天真问:“那师哥呢?”
“你说我哥啊?他个儿高,只能舞狮尾。等你学会之后,应该就是你舞狮头,我哥舞狮尾。以后你们就是一对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