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火星子点燃了鞭炮,炮衣随着火光在浓雾中炸开,地上红了一片。
新开张的餐馆门前,摆了一排高低错落的木桩子。
一头红色醒狮在高桩上舞得铿锵有力,有缓有急。狮头微微下伏,朝前探了一探,随着锣鼓的调子,狮头猛地将狮头举起,狮头一挺身,张开狮口,稳稳叼住了悬挂在半空中的青菜。
与此同时,一道有力的声音在人群中响起:
“开业大吉,恭喜发财!”
“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
采完青之后,陈汝瑛抹了把汗,把狮被交给萧豪:“把设备都放回到器械室,别又像上次那样随便一丢就完事了,到时候连找都找不到。”
萧豪是闷葫芦,只沉沉地“嗯”了一声。
他把木箱子放进车厢,又跳上了车,才从车窗里探出来半个脑袋问道:“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
陈汝瑛朝他扬了一扬手上的账单子,脚步一掉,就往餐馆里去了。
陈家班接表演节目向来是先收一半定金,表演完了才收另一半的费用。
餐馆新开张,周婶忙得脚不沾地,陈汝瑛倚在收银台前等了老半天,周婶这才满脸红光地后厨里踱出来。
陈汝瑛笑眯眯地说:“周婶,你这生意可以啊,得发大财,今天整条街就数你家饭店人气最旺。”
周婶是老街坊了,陈汝瑛是她看着长大的,她知道这小孩向来嘴甜,于是也学着他的调子笑道:“还不是托了你们陈家班的福,谁不知道城里就数你们陈家班的狮子舞得最好看。别人都说开业时,请你们陈家班来舞过狮子的,生意都得红红火火。嘿,我看还真是这么一回事儿。”
陈汝瑛是刚满二十岁的青年,自会走路起就开始学武术舞狮,到现在正式进入舞狮这行当也快十年了。他家庭殷实,长相周正帅气,功夫又了得,整个人就有点小傲气。
对于周婶的客套话也不谦虚,只点着头,如是说道:“那是。”
周婶从抽屉里取出来一叠钞票给他:“你数数。”
陈汝瑛没数,直接把钱塞进了口袋里:“不用数了,我还信不过周婶你么?”
“你这孩子会做人。”
厨房里递出来一碟葱油鸡,周婶招手让店员把菜送到对面的餐桌上去,又说道:“今年年底的狮王争霸赛又该是你们陈家班拿大奖吧?”
“不一定,现在人才辈出,一代比一代厉害,我看悬。”
陈汝瑛傲归傲,但对于现实情况还是比较看得清的。
陈家班放在舟城来说,是厉害的,但对于全国的狮团来说还真就不一定了,现在的狮团一个玩得比一个大,除了高桩采青、圆形美化桩阵、长形桩阵等,还玩起了高桩过火圈。
陈家班的表演还是偏传统那一挂,对于那些新玩意儿还真不一定比得过。
周婶给他拉过来一张凳子:“我看你们陈家班有不少学徒,能不能让我家那小孩也去学一学舞狮?”
陈汝瑛坐下:“那当然可以,我们的武术馆一直都对外招生。”
“我不是说武术馆,我是说让铭儿直接跟你爸学,或许跟你学也行啊。我们铭儿打小身体就虚,学一学舞狮,我看还挺能强身健体。”
陈汝瑛想起她家那胖小子,心说身体虚,纯属是让那一身膘压的。
“那不成,学舞狮都得先落地生根,从学武术开始,要不然地盘不稳,容易栽跟头。”
“不能直接学舞狮?”
周婶知道自己家的小子是什么货色,走几米路都得喘上几口粗气,她也不指望着说要他学到多好,就学得玩玩就成。
“恐怕不行。你看我们家堂哥也是打小身体不好,早些年也打算学舞狮,结果差点连半条小命都没了,这不改行当诗人了。”
陈汝瑛长长地伸直了两条腿,继续说道:“而且要我们家老头收徒简直难于登天,你看几十年了,他才收了这么两个徒弟,哪个不是在他手中练得快没半条命。”
周婶听了,就想起萧豪和许福兴那两小子隔三差五磕得头破血流的情形,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哆嗦。
她就一个小胖儿子,她舍不得让他遭这罪。
练舞狮确实是得下狠功夫,倒也不至于像陈汝瑛说的那样可怕。
陈汝瑛说的只是推诿之词,他单纯觉得那胖小子的万金之躯不适合练舞狮而已,见周婶咽了口口水,他决定再下一剂猛药。
正要开口,身旁忽然响起一个熟悉又洪亮的声音:
“周婶,要一份烧鹅和一瓶玉冰烧,打包带走。”
陈汝瑛转头一看,是许福兴。
“你怎么来了?”
许福兴抓起手边的菜单扇风,不知怎么来的,累得面红耳赤:“哎哟师哥!你怎么在这儿?”
陈汝瑛还穿着舞狮的灯笼裤,伸手向下指了一指。
许福兴嘿嘿一笑,下巴就叠了两个肉褶子:“我差点忘了师哥你今天在这儿舞狮了,我帮师傅跑腿呢。”
陈玉德戒酒已经很久了,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喝上一杯。
陈汝瑛疑惑:“还有大半个月才是中秋,买酒干什么?”
周婶把烧鹅和酒都送了过来,许福兴把玉冰烧往塑料袋里一塞,打了个死结。
他神经兮兮地往外头瞥一眼,随后把头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师哥,出大事儿了,师傅带了一个人回来。”
陈汝瑛太阳穴跳了几下:“他又外面捡人回来了?什么毛病!”
许福兴一听这话,立马板正了身体,反驳着说:“师哥,我可不是捡的啊,我是辛辛苦苦考进来的。”
陈汝瑛用眼角尾梢溜了他一眼:“你不是捡回来的,你是死皮赖脸留下来的。”
这话倒是没错。
许福兴是北方人,在很小的年纪里就跟着父母来到了舟城。
他的爹妈在陈汝瑛大伯的鼓狮乐厂里工作,鼓狮乐厂离陈家班的很近,在等爹妈下班的空当儿里,许福兴常到武术馆里看人家舞狮,看着看着就喜欢上了舞狮子。
可惜他是个胖墩,长得矮,体型又大只。
舞狮尾要个子高,舞狮头又得要体重轻核心稳,他两头不沾边儿,又死活要学狮子,只好一哭二闹三上吊,最终缠得陈玉德收他做了徒弟。
然而陈玉德只收徒弟而不管事,所有的责任都落到了陈汝瑛的头上。
陈汝瑛想到又得训练一个“新兵娃娃”,就头都大了。
从椅子里站起来,一面向外走,一面问许福兴:“那人学过武术没?”
许福兴紧跟过去:“不知道。”
“练过南拳没?”
“不知道。”
“有没有舞过狮子?”
“报告师哥,也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那就是什么都没学过。
既没学过武术,也没练过南拳,那还舞什么狮。他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同意陈玉德胡乱把人领回来。
陈汝瑛问许福兴是怎么过来的。许福兴说骑车来的。
陈汝瑛问:“车呢?”
“在那儿呢。”
许福兴伸出一根手指,向大马路上指去。
陈汝瑛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就见大马路对面的墙根里停着一辆脱漆的大横梁自行车。
自行车年份已久,蹬起来咯咯地响,坐垫还硌屁股。
陈汝瑛这人长得好,养得也娇,出门能坐着就不走,能用新的就不使旧。这会儿让他踩一辆烂自行车,就觉得有失面子:“你就不能买辆新的自行车?”
许福兴坐在后头,怀里抱着师傅的烧鹅和玉冰烧,自动忽视陈汝瑛的抱怨,转而说道:“师哥,我看这次真的出大事儿了,那小孩和一个女人一起来的,这可不是捡回来这么简单。这会儿师傅已经带着人去祠堂里拜师了,师母正在哇哇大哭呢!”
陈汝瑛吓了一跳,猛地踩住脚刹。
受了这么猝不及防地一停,许福兴猛地朝前一趋,身体一歪,扑倒在地上。
陈汝瑛单腿撑住自行车,居高临下地望着许福兴:“你说什么?”
许福兴知道师哥向来是个不好惹的主,扑了个狗吃屎也不敢埋怨,只拍拍衣服的灰尘,重新坐了上去。
陈汝瑛再问:“你刚才说什么?”
许福兴咬着他的耳朵,低声说:“我说,那人可能是师傅的私生子。”
陈汝瑛瞪他:“谁说的。”
“我猜的,要不然师母为什么会哭呢?”
无缘无敌多了一个兄弟,了得!
陈汝瑛抓紧车把手,把车一转,拐上了西平大道加快速度,风从前头吹来,剜过耳边呜呜地响。
许福兴眯起眼睛:“师哥,你要往哪儿去?”
陈汝瑛也不回头,在风中回答他:“去祠堂,还能去哪儿?”
“可是他们已经从祠堂回来了。”
陈汝瑛狠狠地给了许福兴一个凿栗。
踩着自行车一路踢土扬尘,心急火燎地骑到一座小宅门前才把车停下。
陈汝瑛把车随手往门口一攘,直奔北屋去。
陈家的小院干净整洁,木桩在正中心静静挺立着,厨房里开了半扇窗口,有饭香从里飘出来。
陈汝瑛长腿跨进厨房,看见他老妈梁馥香站在灶台前,脸色很是有些沉落,眼尾红红的,像是哭过。
陈汝瑛朝屋子外看一眼,没看见他爸陈玉德和传说中的“私生子”,于是问他老妈:“妈,我爸又捡人回来了?”
梁馥香不理睬他,把锅翻炒得哐哐响。
气氛有点僵。
看样子是**不离十了。
陈汝瑛这辈子最怕就是他妈生气,凑前一步安慰着说:“妈,你别担心,我肯定不让那人进来。”说着,就要往外走。
梁馥香挺不高兴,呵斥他:“你别胡闹!”
“我怎么就胡闹了?陈玉德真了得啊,妈你咽得下这口气,我可咽不下。”
梁馥香瞪他,不说话了。
陈柏龄出现在门口,嘴里叼着一根绿豆冰棍。陈汝瑛见了,走过去对她比了个手势,让她跟出来。
陈柏龄问他干什么?
陈汝瑛偷偷瞄了梁馥香一眼,示意她到外面说话。
陈柏龄就随着陈汝瑛来到小院里,陈汝瑛走到高桩前,抬脚往桩身上一踩,一个翻身,还没等人看清就轻轻松松地坐了上去。
他单脚撑着膝盖:“听说咱爸带回来了一个儿子?”
陈柏龄:“你打哪听来的大马路消息?”
陈汝瑛抻长了脖子向四周看,想看看他爸在哪儿:“许福兴那家伙说的。”
“放他的屁,我看就不像。”陈柏龄舔一口冰棍,“别找了,他们这会儿在正厅呢。”
陈家的宅子位于在平西街斜对面,坐南朝北,是个二进二间的院子。据说民国二十二年就存在了,是他们太爷爷打下来的“江山”,直到现在,这宅子已经住了四代人。
爷爷去了黄泉路后,陈玉德和陈永康两兄弟闹分家,在中院垒了一堵高墙,从此之后将宅子一分为二。
正厅在厢房后边儿,陈汝瑛跳下高桩,跑出小院去正厅看。
陈柏龄追在后头,说:“我看就不是许福兴说的那一回事儿。那小孩长得白白净净的,浑身上下没一块地方跟咱爸是相似的。”
陈汝瑛不大相信妹妹的话:“听说是一个女人带着人来的。”
“是倒是这么一回事儿。”
那敢情还说不是“私生子”?都孟姜女千里寻夫了。
正厅的门大敞着,墙上挂了红黑黄白青五个狮头,明亮的光从外头打进来,衬得狮头庄重又威严。
陈玉德在正厅的红木桌子后边坐着,正和一男孩儿说话。
陈汝瑛走上台阶,一眼就盯住了那张落寞清秀的脸。
那男孩子坐在桌前,也看见了他。
两人目光相对,无半点言语。
陈汝瑛倚在门口,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对方,就见对方脸皮白皙,瘦瘦小小的,就一掐出水的小水萝卜似的。
陈汝瑛在心中掂量,确实和陈玉德长得不像。
他倚在门前,用一种带着审视盯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那男孩子也迎了他的眼睛,目光怯怯地望了他片刻,又退缩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