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许多梦,梦见了我这短暂的一生,年轻又衰老的师父、恭敬而疏离的同门、把酒吟诗的俗世友人、与我形影不离的三申。
三申似乎与记忆中有些不同,他身体依旧虚弱,时常穿身白衣,可是已经比我高了半头。他在耳边为我讲故事,时不时的咳嗽声会让我揪起心来,真是愁人,这么长时间还未养好身子。
他的故事不有趣,是说一个从小被豢养的半妖,在被倒卖的路上逃跑失败,险些被人打死,幸好被一只善良的狐妖所救,将他们藏在后院里。
半妖们生来先天不足,既没有妖怪的法力,也没有常人的外形,不受世人待见,而狐妖为他们研制了一味药,让他们外形和常人一样,可以抛头露面,不必总是缩在暗处。
他们无忧无虑度过了许多时日,虽知道狐妖做的营生不正当,但因为恨惨了人类,并不觉得有何不妥,直到有一天,平静被打破了。
一个捉妖师闯进了他们的院子,狐妖让他们躲在屋里不要出门。可是捉妖师打死了狐妖,也找到了他们。
捉妖师仿佛并未发现他们的身份,还要救他们离开。
真是可笑,他们披着罪来到这世上,不就是捉妖师造成的么?
半妖看着那女子一袭白衣不染尘埃的模样,内心涌上冰冷的恨意,复仇的想法占据了整个心神。他恨人类,更恨自视高人一等捉妖师。
半妖佯装拜师学艺受到阻挠,他为表诚心,每日去磕头登山,每流一次血,心中的恨意就愈浓烈一分。
直等了两年,他才见到她,她的样子还是那么冷,高高在上的仿佛不沾人间烟火一样,半妖仰头看着她,发誓一定要让她尝尝跌落泥潭的滋味。
冬日来临,半妖开始动手,从捉妖师的师兄开始,到最后血染山门,都是他的手笔。
他终于得偿所愿,见她流下了血泪,心中畅快至极,却又有些隐痛。
她中了蛇毒,血泪昭示着已经发作,用不了多久,她便会死了。可是他却鬼使神差地将她抱到屋内,唤醒了她。
他用一粒解药来试探她,如果她选了救自己,他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她。
可是她没有,他松了口气,却又觉得生气,他以报仇来引诱她求生,可是她还未来得及做选择,便吐血毒发。
他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一幕,本该开心的,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听到她说“心疼”,他恍惚了,他依旧恨,可是更想让她活着,不管后果如何。
*
我醒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因为剧毒的原因,浑身上下筋脉尽断,再无法运行内力,我成了一个比普通人还要虚弱的普通人。师父说的没错,练功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几年未练功,如今真的应了师父的谶言。
我被三申关在了万香楼的阁楼之上,我醒之后他不怎么来见我,这样也好,他夺走了我的一切,我恨不起来他,但也不想见到他了。
我从阁楼的窗子中爬出去要逃走,但没想到坠楼摔断了腿。三申对着门口的小丫鬟发了好大的脾气,将人骂走后,他却不敢进门。
我躺在床上,见门口被他挡出来一块阴影,然后那阴影呆了好长好长时间,长的我都要睡着了。我闭着眼睛,感觉到他进门,他的手抚摸着我的额头,没说什么,很快又离开。
他陆续找了很多大夫来看我的腿,大夫都说断的不能再断,下半辈子只能拄拐。
我不觉得伤心,但是三申陪诊的时候脸总是越来越黑,我从未见过他这样阴沉过,有些害怕他。
“不用看了,反正我也不能离开这里。”我安慰陪诊的三申。
这是我这些时间,和三申说的第一句话,他惨然地笑了一下,信誓旦旦:“……师父,我一定会治好你。”
但是神医的诊断更悲观,他说僵死的腿会导致淤血堵塞血脉,只能将腿截了去,否则命不久矣,三申黑着脸将他送走,好几日未再来。
我以为他放弃我了,在床上躺着烦,就让丫鬟推我去窗边,她紧张地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生怕我再跳下去。冷风吹来,我打了个抖,我透过那一缕缝隙看着窗外苍白的天空,想起来山上的天空,总是有群鸟飞过,引起阵阵虫鸣。
“嘭!”摔东西的声音,我仔细听,楼下似乎爆发了很激烈的争吵。
万香楼并不是三申经营,而是一只年轻的狐妖,我听丫鬟提起过她。
“你留了那个捉妖师的命,我便忍了,现在还要为了她去同类相残吗!”一个女子的声音。
“只是买一条命而已!和上次有什么区别!”三申的声音。
“世上还从未听说过能起死回生的半妖!你寻不到是不是还要去让他们配种?我当初念你对母亲情深义厚为她报仇,才认你做了义弟,若是真要求了他们的帮助,便滚出万香楼,再也不要回来!”
摔门声响后,便静了下来。没想到三申还未放弃我,我听的半懂不懂,心中却忽地涌起一股酸涩,这么纠缠着为什么呢?
过了几天,三申说要带我去散心。但是我的腿受伤,不能长坐,三申便在马车上安了一张软塌。厚厚的帐子隔绝了外界,狭小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二人,让我想起来山上的冬日。
与山上冬日不同的是,我再也不能用内力取暖了,轿子里烧着炭火,我怀中还有暖炉,但是还是冷,像刀切入骨髓那样的冷。
三申见我发抖,便抱着我,用他的体温温暖我,我能听见他的呼吸,也能感觉到他滴在我脖颈的泪。我该恨他,我得杀了他为师兄师姐报仇!
可是,可是他是我唯一拥有的东西了……
我靠在他怀里,想着自己反正再活不了几日,叹了一声自己的懦弱,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
他猛地转过头,眼角泛红,脸上有泪痕,他贴着我的额头,蹭了蹭鼻子,最后闭眼亲了上来。我惊地推开他,用手背抹嘴巴。
“混蛋。”
他在想什么?
他苦笑:“你终于骂我了。”
他继续抱上来,紧紧地抱着我,在我耳边道:“师父,我错了,让我下十八层地狱我都认了,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别不理我好吗?”
我挣扎不脱,只能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我以为他会放开,可是我那么用力,都尝到了血腥味,他却一声不吭,只是紧紧搂着。
我鼻头一酸,泪决堤一样流下来。
我松开嘴,看他被我咬破的手臂,心中五味杂陈。我不仅恨他,还恨我自己,倘若我当初不跟那女人走,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
见我不说话只是哭,他又惶恐起来。
我贪恋这温暖,摸了一把泪,无耻道:“你不要救我了,我便可以陪你再演一回师徒。”
良久良久,他道了一声好。